文祥的话说过了,轩亲王起身便走,大军机们赶紧跟上。
大校场上,留下一大堆亲贵重臣,面面相觑;几百名谕敕“归旗”的前“神差”——神机营已经正式裁撤了,簌簌发抖。
轩亲王离开大校场,大约是巳正一刻的事儿,一个时辰不到,将近午正时分,旨意就下来了,大意如下:
“圣谕煌煌,天语谆谆,居然有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实在可恶!今日未奉诏到场的,皆不能免抗旨不遵之罪!这班人不但欺藐圣躬,亦不知军法为何物,左看右看,哪里有一点儿身在行伍者该有的模样?敢做而不敢当,特么实在是我八旗的辣鸡!”
“既然有人不知悔改,怙恶不悛,朝廷就不能不清理门户,以免养痈遗患!今日未奉诏到场者,黄带子者,改用红带子,红带子者,黜出玉牒——不论宗室、觉罗,皆交宗人府议罪、禁闭、问刑!”
“其余人等,一律出旗为民!”
“天恩浩荡,不忍遽行诛戮,这个处罚,已经是最大的恩典了,如果有人仍然不知好歹,上跳下窜,生事不已,就别怪朝廷不客气了!自有斧钺刀俎为尔而设!”
“若有人为这班辣鸡上疏说情,说的好听点儿,叫做糊里糊涂,养虺成蛇;说的不好听,就是沆瀣一气,其心实不可问!有这个打算的,自己掂量着办吧!”
“今日到场者的处分,维持原议。”
“特谕!”
朝野震动。
不是震动于“黄带子者,改用红带子,红带子者,黜出玉牒——不论宗室、觉罗,皆交宗人府议罪、禁闭、问刑”——神机营中的宗室、觉罗,今儿基本都到场了,这个处罚,看似杀气腾腾,实际上牵扯到的宗室、觉罗,是很少的。
稍稍说明一下:宗室用黄带子,觉罗用红带子,“黄带子者,改用红带子”,即宗室黜为觉罗。
真正令人震撼的,是那句“其余人等,一律出旗为民”。
一次过,三万余人获罪出旗,本朝开创以来,未之有也。
买断旗龄、开荒东北的旗人,累积迄今,已有十数万之众,远过三万之数,不过,“买断旗龄”和“出旗为民”,不尽是同一个概念。
“买断旗龄”,是朝廷从此往后,不再对其发放钱粮,在经济待遇上,该旗人泯然于普通汉人,不过,“旗人”的名义,还是保留的,在政治和法律上,还是和普通汉人有所区别的。
当然,没有了经济上的特权,同处社会之底层,那点儿政治和法律上的区隔,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意义。
“出旗为民”之“民”,指的是旗人之外的民众——自然,主要就是指汉人了。“出旗为民”,就是说,连“旗人”这个名义也没有了,经济、政治、法律,皆等同于普通汉人,彼此没有任何区别了。
本朝并不是没有成规模的“出旗为民”的先例。乾隆朝时,高宗就不止一次下旨,谕敕部分外省驻防旗人“出旗为民”。不过,这都不是获罪出旗,而是人口繁衍,生计艰难,朝廷负担,日愈沉重,实在将养不来,不得不允许部分旗人“自谋生路”。
还有,这种性质的“出旗为民”,基本上是以自愿为主的,论规模,每一次,亦不过几百、几千,绝没有一次过数以万计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自谋生路”的旗人,绝大多数,都是汉军,少有满人。
神机营的旗人,绝大多数,可是满人。
不过,震撼归震撼,文祥担心的“天塌地陷”,却并没有出现。
绝大多数人的眼里,黜神机营“出旗为民”,是“上头”对醇王势力的斩草除根,本质上,还是“闹家务”。
没有几个人想到,朝廷的旗民之分、满汉之别的政策,已经开始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还有,大伙儿也都承认:“上头”的“手面”,虽然大得吓人,但是,“手段”并不算如何酷烈——毕竟,迄今为止,未杀一人。
醇七可是不折不扣的矫诏造逆啊。
另外,也实在怪不得“上头”雷霆震怒——神机营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抗旨不遵,抗命不遵,圣谕、军令,抗了个遍,口实被人抓得牢牢的,就算有心为其说情,又该从哪里下嘴呢?
这两天的谣诼纷传、甚嚣尘上,亦异常可疑——什么“箭如雨下”、“铁骑冲杀”、“大炮轰击”、“捉对决斗”、“俄罗斯轮盘赌”、“十一抽杀律”……明显都是为了恐吓神机营,挑拨他们和朝廷的关系嘛!
一、两天之内,这些谣言,便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四九城——如果背后没有人刻意为之,怎么可能?
之前“上头”担心,神机营裁撤之后,会造谣生事,兴风作浪,看来,还真不是杞人忧天啊!
听说,醇七有一个心腹师爷,姓刘,太平湖在外头的各种奔走联络勾兑,全赖此人。睿亲王、曹琢如带队抄醇七家的那天晚上,这个姓刘的不知所踪——这些谣言,十有**,就是这个姓刘的造作出来,蛊惑人心,以求不逞!
唉,旨意中的“怙恶不悛”,不算是冤枉人呀!
大伙儿都记得,王府井大校场上,轩亲王那铁青的脸色——这样的神情,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见过;一俟文博川颁过了旨意,立即起身而去,将满朝亲贵文武晾在一边儿,这样的举动,也从来没有见他做过。
彼时,几乎大校场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轩亲王出离的愤怒。
再想一想他只还吊着的那条伤臂——
唉,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人要去触霉头,上谕中的,“自有斧钺刀俎为尔而设”……就真不是说说玩儿的了呀!
逃出城去的前“神差”们,很快便晓得自己已被“出旗为民”了。
晴天霹雳!
同时,也收到了以下的消息:王府井大校场上,一具绞架也没有;周边,也不见一门“红衣大炮”——什么“箭如雨下”、“铁骑冲杀”、“大炮轰击”、“捉对决斗”、“俄罗斯轮盘赌”、“十一抽杀律”……统统都是空穴来风!
哎哟喂,这个……冤呀!
其实,并不是每一个“神差”,都相信以上种种传言,以为朝廷必要对神机营痛下杀手,可是——冒不起这个险啊!都想着,形势不好,稳妥起见,还是先出城去,避过这个风头,看清楚局面了,再做道理。
浑浑噩噩之中,见他也要出城,你也要出城,我……也不能不出城呀!终于,一个个唯恐落于人后,反正——法不责众嘛!
没有几个人,认真想过,自己不在王府井大校场露头,到底违了哪个“法”?旨意还是军令?
至于后果何如,更是糊里糊涂了。
待到“后果”出来——竟是“出旗为民”!
一众“神差”,瞠目结舌,魂飞魄散,清醒过来之后,立即蜂拥入城,四处奔走,哭爹喊娘。
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能够直接、间接的同亲贵扯上关系,可是,身上一旦没有了“旗人”二字,亲贵们的嘴脸,就不一样了!
几乎每一个亲贵,都或委婉、或直白的表示:爱莫能助。
庄亲王的态度,算是颇具代表性:
“唉,我如果替你说情,‘上头’或许不会拿我怎么样,但一定会追加你的处分!只怕‘出旗’之外,还得下狱、充军!甚至……唉,那岂不是害了你?依我说,你还是趁着手头有点儿积蓄,赶紧替将来的日子打算打算吧!别净整这些没用的了!”
最好的反应,亦不过如此:“‘上头’雷霆震怒,大张天威,这个节骨眼儿上,去提这个事儿,只会火上浇油!嗯,事缓则圆,看看新君登基之后,有没有什么恩诏吧!”
到了后来,大多数的亲贵,一听门上来报,前神机营某某求见,就吩咐,“就说我不在!”或者,“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也有干脆的,“贝勒爷说了,您老已不在旗,朝廷的规矩,亲贵不得随便交通外臣,可不大方便见您!您老请回吧!”
来人哭笑不得:外臣?我,我还算是“臣”吗……
……
一片沸反盈天之中,也有人微觉疑惑:怎么神机营里面的宗室、觉罗,基本上没有人逃出城去?
有人说,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呀,宗室、觉罗,“与国同戚”,就算斧钺加颈,也得甘受不辞,于是,阴差阳错,反倒让他们逃过了一劫。
这么说,勉强也说得过去,可是,这班宗室、觉罗,真有这般“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觉悟?
不过,这不算是人们关注的重点,这个点儿上,人们关注的重点,主要是以下两个:
一个是醇王的命运。
矫诏作乱,醇王是主犯,神机营是从犯,主犯尚未定刑、从犯便已处刑的情形,是很少见的,则接下来,一定会尽快确定醇王的罪名和刑罚,不会再拖延了。
暗地里,朝野上下,已经基本上形成共识了:从对神机营的处罚看,这一回,醇七无论如何,难逃一死,所别者,不过是否能够死的体面些——是肃顺的死法?还是载垣、端华的死法?
还有一个,是这两天流播于北京城内的种种谣言——什么“铁骑冲杀”、“大炮轰击”、“捉对决斗”、“俄罗斯轮盘赌”、“十一抽杀律”……这些谣言,可是神机营“抗旨不遵”的源头,要不要穷追彻查?
军机处会议上,曹琢如提出这个问题之后,轩亲王沉吟良久,说道:“算了,不查了,不然,纠葛起来,就没完没了了!咱们还有多少大事要办?不能再纠缠在这件事情上了,否则,误了正经事不说,只怕还反倒遂了某些人的心!”
“某些人”,自然是指“怙恶不悛”的“太平湖余孽”,造作谣言,兴风作浪,以求不逞,不就是这班人吗?
郭筠仙说,“除恶不尽”,只怕“死灰复燃”。
轩亲王豪迈的挥了挥手,说道:“只要是‘死灰’,就不怕他‘复燃’!”
顿了一顿,“就算‘复燃’,不过一星半点的‘鬼火’,何惧之有?不能因为将来的一点隐忧,就乱了眼下的方寸!还是那句话,该办正经事了!”
这些话流传出来,闻者皆感叹轩亲王之王者气度、宰相胸怀,没有人晓得,这些谣言——什么“铁骑冲杀”、“大炮轰击”、“捉对决斗”、“俄罗斯轮盘赌”、“十一抽杀律”……统统出自轩军军调处一个叫做“宣传股”的部门,所以,嘿嘿,怎么好“彻查”呢?
*(未 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