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交头接耳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宝竹坡!”醇王脸面涨红,扯开了嗓子,“你这是狡辩,狡辩!”
雍容揖让的风度,已经全然不见了。
“请教王爷,”宝廷却是从容不迫,“‘狡’在何处呢?”
“什么‘第一次’、‘第二次’?”醇王大声说道,“照你这么说,照你这么说……举凡‘第一次’,就是‘应时而变’?就是‘与时俱变’?就什么……呃,‘异日便为成例’?什么‘为后世子孙之祖制’?”
微微一顿,声音更大了,“多少祸国殃民的恶例,不也是‘第一次’?都叫做‘应时而变’?都叫做‘与时俱变’?都能够‘异日便为成例’、‘为后世子孙之祖制’?你……这……何其谬也!何其谬也!”
这一段话,倒是颇见气势,于醇王的理路、口齿而言,算是很不容易的了,果然是做足了功课,“有备而来”呀。
宝廷立即说道:“王爷所言极是!所以,新兴之例,何必去管他‘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又何必去给它扣一顶‘祖制之有无’的帽子?只论它是否‘贴切’就好了!‘贴切’,就做得;不‘贴切’,就做不得!”
绕了一圈,醇王发现,自己还是落在了宝廷挖的坑里,没跳出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憋得无比难受,又张了张嘴,用近乎嘶吼的声音说道:“不贴切!不贴切!做不得!做不得!”
“请教王爷,”宝廷好整以暇,“到底哪里不‘贴切’了!”
“你那份折子,”醇王厉声说道,“流毒于外!物议沸腾,人心动摇!人们都说……国本动摇,诚恐天下解体,亡无日矣!”
顿了一顿,“民气如风,为政者敢不惕栗?”
“流毒于外”、“物议沸腾,人心动摇”、“诚恐天下解体,亡无日矣”,基本都是醇王自己的“那份折子”里的话。
“民气如风?”宝廷一声冷笑,“只怕,这是醇郡王一个人的‘风’吧?我看到的,可是‘人心欣悦’,听到的,都说‘天下乂安’呢!”
“人心欣悦”、“天下乂安”,也是醇王的折子里的话,宝廷如是说,反讽的意味极强。
醇王终于失控了。
“就是不贴切!就是做不得!”他咆哮道,“别的不说,什么‘仁、宣一系实在寻不出合适的嗣皇帝的人选’,就不对!载澄、载滢,难道是死人?”
下面“轰”的一下,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响了起来。
醇王激怒之下,“死人”二字,脱口而出,实在是太难听了!这儿不是私邸晤谈,这儿是内阁大堂,是决定国家最重要的统嗣大事的“王大臣会议”啊。
这也罢了,关键是,醇王终于耐不住,把载澄、载滢给抛了了出来,这个场子,可怎么收拾啊?
一片嘈杂声中,恭王掸了掸袍子,站起身来。
一见他起身,议论声立即低了下去。
“几个月前,”恭王的声音很平静,“我在内务府,见到了宣宗成皇帝赐给文宗章皇帝的‘宝锷宣威’,还有赐给我的‘棣华协力’——这一对刀枪的来历,知之者甚众,我就不再赘述了。”
顿了一顿,“当时,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宣宗成皇帝和文宗章皇帝二圣的御容,有如生人,我涕泗交流,情不可尽,心神俱迷,惘知所措。回到家中,身战心摇,如痴如梦,致触犯旧有肝病等宿疾,一时委顿成废。”
内阁大堂之中,安静极了,竖起耳朵,可以听到到人们粗细不一的呼吸声。
“这些情形,”恭王继续说道,“我都说给‘上头’听了——”
说到这儿,淡淡一笑,“我说,‘唯有哀恳我皇太后恩施格外,洞照无遗,曲赐于全,许乞骸骨,为天地容一虚靡爵位之人,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钝无才之子。’”
微微一顿,“我又说,‘臣受帡幪于此日,正丘首于他年,则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鸿施于无既矣。’”
婉转哀鸣,真正是……闻者落泪啊。
“我一再陈情,”恭王虚虚的拱了拱手,“‘上头’终于许我退归藩邸,悠游林下,嗯,天恩浩荡,我感激涕零。”
“我,已是废人一个。”
内阁大堂在座之人,几乎都心头一震,恭王的声音,却听不出一丝感**彩:“本来,这种场合——”
他的手指,向地面指了一指,“从退归藩邸那一日起,我就不该再踏足的,不晓得,为什么还是放我不过?”
人们的心头,又颤了一颤。
“我的肝疾,”恭王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愈来愈重,现在——”
他用手轻轻的扪了扪心口,“眼见是又要发作的了……”
咦,心口……这儿,似乎不是肝什么的呀……
好吧,不必太较真儿了,就是这么个意思啦。
“我是不能再支持下去的了,”恭王说道,“恕我……先行告退了。”
说罢,点了点头,抬起脚来,就向大堂外面走去。
内阁大堂里,又是“轰”的一下,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
好,大行皇帝驾崩那天,亲贵重臣集议军机处,恭王福晋“闯宫”、恭王拂袖而去的场景,再次重演了。
两位主持人,文祥面色铁青,关卓凡则面无表情,不过,谁都没有开口挽留、阻止恭王。
当然,脸色最难看的那个,还是醇王,忽红、忽青、忽白,甚为可观。
他眼见着恭王跨过了内阁大堂的门槛,牙齿缝中,终于挤出话来:“载澄、载滢,都姓爱新觉罗!既然顶了这个姓氏,就不是某一人可以得而专之的!”
这个话,不晓得恭王听见了没有?不过,恭王的脚步不停,一路去了。
许多人心里都在说:亲生兄弟,何以相逼至此?唉!
“棣华协力”,宣宗以之期许文宗、恭王兄弟,结果文宗和恭王……现在,眼见着又轮到了恭王和醇王兄弟了!
“棣华协力”?
嘿嘿。
“诸公!”
说话的是宝廷,“醇郡王说的不错——载澄、载滢,都姓爱新觉罗,既然顶了这个姓氏,就不是某一人可以得而专之,可是……”
大伙儿的注意力被拉了回来。
宝廷轻轻冷笑了一声,“有的人,不顾恭王府上,会否人伦惨变,那也叫没有法子的事情……”
醇王瞪圆了眼睛:“你!……”
宝廷不搭理他,继续说道:“可是,即便如此,载澄、载滢两个,还是不能入继大统、登基为帝!”
“为什么?!”
醇王的眼睛都红了。
“为什么?”宝廷又是一声冷笑,“古往今来,有被捆送宗人府的皇帝么?这样的皇帝,践祚之后,你叫他如何牧育万民、君临四海?”
这是极有力量的理由。之前,睿王、关卓凡说的什么“小孩子胡闹”,根本摆不上台面——如果载澄只是在恭王府里挨鞭子,还可以说是“小孩子胡闹”,可是,既然“捆送”了宗人府,性质就全然不同了——哪怕睿王并没有正式受理这单案子。
“那……载滢呢?!”
醇王的眼睛,更红了。
“载滢?”宝廷冷冷说道,“载澄是嫡子、长子,载滢是庶子、次子,庶子、次子越过嫡子、长子,做了皇帝,我是不晓得该算什么了!”
“你!……”
憋了又憋,醇王总算找到了理由,“本朝的祖宗家法,大统之归,以贤以能,并非……以嫡以长……”
话音未落,宝廷便大声说道:“‘以贤以能’?好,请教王爷,载滢小小人儿,何贤、何能?”
醇王语塞。
“再者说了,”宝廷提高了声音,“诸公请想一想,本朝开国两百年,十圣相继,有没有嫡子在,却叫庶子继位的?”
“十圣”,自太祖至大行皇帝,一共十位皇帝。
众人面面相觑,这还真是没有——如果一定说有,就是康熙朝废太子一事了。但无论如何,胤礽是在做了多年的太子之后才被废的,载澄现在不过一个普通的宗室,二者无法相提并论;且废太子事出无奈,绝不能作为以庶凌长的例子。
有人心想,其实胤礽和载澄的情形,倒是有点儿像——两人都是嫡子,胤礽失德被废,丢掉了太子的宝座,引来九王夺嫡;载澄也是因为“失德”,被“捆送”宗人府,失去了做嗣皇帝的资格,如此说来,载滢岂非……
不过,这个话,一说出口,就是站在了醇王一边,和“上头”做了死对头;还有,拿胤礽和载澄放到一起,毕竟不伦不类,人家要反驳,其实也很容易,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内阁大堂之内,再次静默下来。
针尖对麦芒,眼见局面是拧成了死结了。
表面上看,这场辩论,宝廷占着上风,可是,大伙儿都能够感觉的到,醇王的怒火,正在迅速聚集。
醇王毕竟是宣宗亲子,仁、宣一系之中,在台面上,他是目下最有影响力的成员,如果真的撕破了脸,立女帝一事,真的能够成事吗?
巨大的压力,像沉重的石块,搁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打破沉默的是户部尚书阎敬铭。
“有一个事情,”阎敬铭翻着大小眼,捋着稀疏的花白胡子,“我想,倒是要琢磨、琢磨。”
大伙儿不由都松了口气,一齐看向了阎丹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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