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贵该说话了,不过,先开口的,不是近支亲贵。
睿王轻轻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喉咙,说道:“有个事儿,我不揣冒昧,说上两句——我是‘远支’的,这个事儿,由我来说,大约也是比较合适的。”
大伙儿的目光,齐齐转向了睿王。
“嗣皇帝的人选,”睿王慢条斯理的说道,“一定要在近支亲贵之中拣择,这是不消说的了。不过,圣祖以降,都算‘近支亲贵’,如果从圣祖一系挑起,这个范畴,未免太大了,花多眼乱,大伙儿的心思,也跟着乱了。”
“花多眼乱,大伙儿的心思,也跟着乱了”,说的颇为有趣,不过,也是十分实在的话,在座之人,不止一个,微微颔。
睿王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最紧要的是,宣宗、仁宗、高宗、世宗、圣祖——愈往上走,和帝系偏得愈远,如果偏得太远了,到时候,就算小宗入继大宗,嗣皇帝承嗣文宗显皇帝,‘帝系不坠,统绪不移’八个字,也显得有些勉强了。”
关卓凡点头说道:“睿亲王所言甚是!那么,老睿,你的意思是——”
“我以为,”睿王说道,“嗣皇帝人选的范畴,只好划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
睿王的见解,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嗣皇帝的人选的范畴,只好划到仁宗一系”,是既定的“潜规则”,只要看一看今天传召进宫的“近支亲贵”都是哪些人,这一点,就很明白了。
不过,睿王做如是说,并非毫无意义。
睿王是第一个把“潜规则”搬到台面上来的人,“潜规则”过了明路,变成了“明规则”,且抓住“帝系不坠。统绪不移”八个字,变得冠冕堂皇,这个,对于“统一思想”、“指导具体工作”。还是很有作用的。
对关卓凡个人来说,把嗣皇帝人选的范畴,钉死在仁宗一系以内,意义就更加重大了。
只是,他真正的用心。此时此刻,军机处内的绝大多数的人,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咱们再来个敲砖钉脚。
“睿亲王以为,”关卓凡说道,“嗣皇帝的人选的范畴,只好划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这一层,我是附议的,嗯,在座各位有没有异议的?”
当然没有。
“好。”关卓凡说道,“那咱们就这么定了!”
这个问题的定案,关卓凡不必咨询会议的另一位主持人恭王,因为恭王是“仁宗一系以内”的近支亲贵,瓜田李下,不方便对此表意见。
“如此,”关卓凡说道,“局面就很清爽了——承嗣文宗显皇帝,必是‘载’字辈,仁宗一系以内的‘载’字辈。拢共四位:载治、载漪、载澄、载滢!”
众人心中都是微微一震。
有的人,就不止于“心中微微一震”了,譬如载澄,整个身子。
现在天色渐晚,阴云密布,屋内尚未掌灯,光线更暗。载澄又是在角落里坐着,整个人缩在阴影之中,可大伙儿还是看得出,他的脸色,忽红忽白,变幻不定。
另一位候选人载漪,还不晓得生了什么,听到自己的名字,微微张着嘴,一脸的茫然。
恭王则微微眯着眼睛,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咱们一位一位来议吧,”关卓凡说道,“嗯,从年长到年幼,如何?”
年长到年幼,即载治、载漪、载澄、载滢这么一路排将下来。
无人异议。
“多罗贝勒载治,”关卓凡说道,“二十有九,成人已久,且育有子嗣,也办过不少差使,有过不少历练,现为宗人府右宗人,兼‘管理内务府银库’——嗯,这个,国赖长君,古有明训……”
话没说完,只听“咕咚”一声,众人看时,原来是角落里的载治,不晓得怎么从凳子上出溜了下来,摔倒了地上。
旁边儿的人,赶紧将他扶了起来。
哎哟,说不定明儿个,您就是俺们的皇上了,可不敢摔坏了呀!
关卓凡装作啥也没看见,自顾自说自己的话:“……各位以为如何?”
“载治不该立!”
说话的是醇王,声音很大。
“哦?”关卓凡说道,“朴庵,请道其详。”
醇王已经憋了很久了。
几个大军机讨论“继统、承嗣”问题的时候,他正在着愣,一时亦念不及此,没能插上嘴;睿王提议“嗣皇帝的人选的范畴,只好划到仁宗一系”,因为自己是“仁宗一系以内”的,也不好表什么意见。眼见风头都被别人抢了去,既憋闷,又着急,现在,可要“大展伟论”了!
“载治不是仁宗的嫡曾孙,”醇王大声说道,“不该立!”
醇王口中之“嫡”,非“嫡庶”之“嫡”,而是说载治是过继子,血缘上和帝系相距甚远,事实上已经出了仁宗一系了。
隐志郡王奕纬被宣宗一脚踢死,身后无嗣,宣宗悲痛之余,选了高宗第三子永璋的曾孙载治,过继奕纬为嗣。就是说,在血缘上,载治其实是高宗一系,确实是“出了仁宗一系”了。
有趣的是,载治其实也不是永璋的“嫡曾孙”,永璋亦无子,以十一弟永瑆之子绵懿为嗣,绵懿生奕纪,奕纪生载治。所以,如果硬要扯这个“嫡”字,载治其实是永瑆的“嫡曾孙”。
永瑆的爵位是成亲王,就是说,如果立载治为嗣皇帝,“大位”将转入高宗一系、成亲王一支。
醇王“载治不该立”的理由,在宗法上,是站不住脚的,载治既然已经过继,在宗法上,自然就属于宣宗一系、隐志郡王一支,但是,因为有前明“大礼仪”殷鉴于前,谁知道载治做了皇帝,会不会如明世宗一般。食言而肥,跑去追尊“本生父”奕纪呢?如此一来,别说文宗,也别说宣宗。就是仁宗的血祀,亦大成问题。
仁宗一系、宣宗一系的近支亲贵,颇有人觉得,醇王的“载治不该立”,“于我心有戚戚焉”。可是。醇王的“载治不是仁宗的嫡曾孙”的理由,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开口支持——近支亲贵也好,远支亲贵也好,军机大臣也好。
咱们方才说什么“小宗入继大宗”,说什么“承嗣”,嗣皇帝到底该承文宗显皇帝的嗣,还是承大行皇帝的嗣,翻来覆去,研议了一大轮,所本的。不就是“宗法”二字么?你现在绕开宗法,回去扯血缘,既不能叫人服气,又搞乱了“套路”,这——
就有人心想:反对载治做嗣皇帝,台面上,只需说他“德才平庸,不副人君之望”就可以了,何必扯什么是谁的、不是谁的“嫡曾孙”?
不论继位的是谁,都不是文宗亲生的。不然又何必“承嗣”?如果能够以不是“嫡”出为由,反对载治做嗣皇帝,那么,也自然能够以相同的理由。反对其他三个候选人做嗣皇帝,那岂非“打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谁也别想做嗣皇帝啦!
有人就想:怪不得都说奕譞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诚不我欺啊!
军机处里,出现了尴尬的沉默。
醇王感觉到大伙儿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可是,并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他心下微微愕然:难道,真有人赞同关卓凡的“国赖长君”?
他的脑筋,虽然不大清楚,可也晓得,“国赖长君”神马的,不会是关卓凡的真心话,真叫“长君”继位,两宫皇太后就不能再垂帘听政,他关逸轩也不能再“恭代缮折”,“东边儿”也罢了,“西边儿”和他关某人自个儿,会愿意?!
过了片刻,关卓凡开口说道:“醇郡王以为,贝勒载治,不该立为嗣皇帝,嗯,各位都怎么看啊?”
曹毓瑛轻轻咳了一声,说道:“王爷,治贝勒是隐志郡王的嗣子,就是说,已经过继了一次,似乎……不可以过继第二次了。”
“啊……”
这声“啊”,充满了恍然大悟和如释重负的意味,不过,不是关卓凡出来的,也不仅仅是某一个人的,军机处内,许多人都不由自主的出了类似的声音。
对啊,不能够二次过继!载治既已过继给了隐志郡王,就没有了承嗣别人的资格——包括承嗣文宗的资格!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有成为嗣皇帝候选人的资格!
这么简单的事情,除了曹琢如,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想的到呢?
会议到现在,这位曹琢如,已经是第二次出头解决难题了——方才,“嗣皇帝若生育皇子,则兼祧嗣皇帝和大行皇帝”之议,亦出于曹琢如之口。
怪不得,人家都说,曹琢如“国士无双”,名下无虚啊!
关卓凡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含笑说道:“念不及此,惭愧!”
然后,向曹毓瑛一翘大拇指:“琢如,一言决疑,好!”
顿了一顿,说道:“这么说,载漪也不必议了——载漪是瑞敏郡王的嗣子,自然也是不能够二次过继的。”
谁都知道,载漪本来也是没有任何可能做这个嗣皇帝的,他倒是宣宗的“嫡孙”,仁宗的“嫡曾孙”,可是,他的“本生父”,原先的惇亲王奕誴,现正在高墙里圈着呢,“上头”怎么可能叫“罪人之子”来做嗣皇帝?不怕他亲政之后,替自己的“本生父”翻案?——这简直是必然的!
把载漪叫过来,不过是走个过场,做个人肉布景板,不过是“上头”用来表示:“俺们选择嗣皇帝,可是一秉大公,没有一丝一毫自个儿的私意啊。”
之前,不少人还颇为好奇,不晓得到时候,“上头”拿什么理由把载漪“裁”掉?会不会欲加之罪?
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想到,载漪出局,是因为“二次过继”的原因。不过,这是最体面的理由,“上头”也不必挖空心思给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戴什么不光彩的帽子了——如是,载漪及瑞王一支,固然灰头土脸,“上头”的脸上,也没啥光彩的。
现在,彼此的脸面,都好看了。
大伙儿都替载漪舒了口气,载漪自己,可还不大晓得咋回事儿,见大伙儿都看着自己,他心里本来就怕,这下子更加慌了,不由就扁了嘴,不过还是用力的抿着——不然,就可能哭出声来。
“是,漪贝勒……”
曹毓瑛的话,刚说了半句,便听得“咕咚”一声——又是从载治那个角落里传过来的。
原来,“治贝勒”一口气泄了下来,浑身软,又一次从凳子上出溜了下来——至于是大失所望所致,还是大喜过望所致,就不晓得了。
好啦,载治、载漪先后出局,目下,就剩载澄和载滢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