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来报宝鋆求见,恭王犹豫了一下,思衬着,要不要就说今儿身子不爽,已经歇下了?
凤翔胡同不是香山,恭王府不是碧云寺,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自己的动止,大约都在人家的监视之下——那个朝阳门内大街的什么“轩军松江军团总粮台驻京城办事处”,应该就是某人的侦缉密探之巢穴吧?
台面上,自己已经“退归藩邸”,台底下,若依旧和朝臣交通频密,是很容易惹人猜疑的。
恭王曾经想过,干脆躲回香山去,但犹豫再三,还是留了下来。
皇帝侄子的病情,确实已经极其严重,宫里传出消息,太医曾经想在汤药中加入人参,但人参素来是“吊命”的东西,如果脉案之中出现人参,几乎就意味着皇上已到了弥留之际,“上头”怕引起人心动荡,谕示太医,剔除了这味药。
自己这个时候走掉,性质可不同于那天在内奏事处“我是来看脉案的,现在脉案看到了,我就该回府了”——自己没差使,不当直,本来就该回府的;此时小皇帝正处在病危之中,自己却躲出城去,徜徉山水,逃避“侍疾”的义务,这不但叫“无人臣礼”,甚至可以被戴上“无人心”的帽子,太着痕迹了。
一旦天崩地坼,议立嗣皇帝,自己纵然已经把自己的儿子摒除在候选人之外了,但是,作为宣宗一脉中位份最高的亲贵,参与讨论、发表意见,是放弃不掉的权利和无法回避的义务,就算现在躲了出去,到时候,也得乖乖的回来,不然,会被人怀疑、指责,你是不是有心破坏议立嗣皇帝的“大计”?
因此,躲不躲的。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在家里呆着吧。
人既在家中坐,麻烦便找上门。
宝鋆见他,会说些什么事情。恭王大致都猜得出来。
这种时候,真不想和别人讨论这些事情。
可是,宝鋆不能算是“别人”。
恭王和宝鋆之间的情形,是很特别的。
宝鋆不仅是恭王的心腹,彼此还是知己。甚至可以说是恭王唯一的知己。
这个“知己”,不仅仅是理路相合,更重要的还是脾性相契,莫逆于心。
恭王的身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朝野内外,都是“第一人”,甚至在两宫皇太后面前,也是事实上的“敌体”,皇帝的“四边不靠”的寂寞。恭王也是有资格体味的。
在其他任何人面前——包括他最倚重的文祥,恭王都得“端着”,都得维持天潢贵胄的形象。唯独和宝鋆在一起,他可以放下架子、撤除樊篱,互相开对方的玩笑,有时候,甚至可以放浪形骸,暴露自己的喜悦、苦闷、软弱、烦躁,乃至秘辛。
不然,恭王不可能在香山碧云寺水泉院的院子里。同宝鋆两个,枯站说话,直说到腿脚都酸麻了——这于恭王,确实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但是。也就是在这一次,恭王发现,虽然他多次劝慰,但到底也无法消除宝鋆对关卓凡的怨念。这种怨念刻毒入骨,不但无法消除,还随着关卓凡的势力的不断增长而增长——朝廷也好。地方也罢,每多一块“地盘”落入“关系”的手中,对宝鋆来说,就多一个新的刺激。
以恭王对宝鋆的了解,他绝不可能一辈子将这种怨毒深埋心底,或迟或早,总是要发作的。
他能够……一击即中吗?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恭王便不自禁的摇头。
如果“失手”,还会像上一次那样,仅仅是“退出军机”、“降三级”这一类的处分吗?
恭王再一次摇头:不会了。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人家已经不需要再给他爱新觉罗.奕?那么大的面子了。
上一次,不是因为对方手软,根本原因,还是当时的自己,依然在政府里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恭亲王亲自出面求情,姓关的也好,“上头”也好,都不能不买账。
到时候,不但宝鋆要倒大霉,只怕,还会牵连到自己。
虽然自己已经“退归藩邸”,但对付关卓凡,宝鋆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自己拉上的——单靠宝鋆自个儿,力量太单薄了。纵然自己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参与其事,可依宝鋆的脾气,他是绝不会死心的,甚至,他可能背着自己、拿自己做什么文章,或者直接冒充自己的旗号——这都不稀奇。
为了不牵连到自己,同时,也是为了宝鋆好,恭王一度想过,减少彼此往来,将自己和宝鋆的关系,变成“君子之交淡如水”——这样,宝鋆在自己这儿拿不到足够的弹药,也许,就不会放枪了。
你既不打人家的黑枪,人家也就不会拿你怎么样。
这就是所谓的“为了宝鋆好”。
可是……唉,下不了这个狠心呐。
毕竟是多少年的至交、多少年的知己!一想到宝鋆从此离开左右,恭王立马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那种“四边不靠”的感觉,愈加强烈了。
以前的“四边不靠”,还有“议政王”或者“军机领班”的权力打底儿,现在呢,脚底下都是虚的!
算了,还是见见吧,看看他说什么,再说。
见面的地点,还是“小房子”。
本来,恭王是不想和宝鋆在“小房子”里见面的,因为,这会给宝鋆一个强烈的、错误的暗示,以为恭王鼓励他谈论机密和忌讳之事。可是,恭王知道,宝鋆过来,一定会言及“机密和忌讳之事”的,到时候,你还是得往“小房子”里倒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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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务府有人过来跟我说,”宝鋆说,“宫里出了一件大新闻,六爷,你听说了没有?”
“内务府那班人嘴里,”恭王“哼”了一声,“哪件事不算新闻?”
他抿了口酒,摇了摇头:“我没有打听这些传闻的兴致。”
“你且听我说。”宝鋆说,“昨儿个上午——懿旨直接从养心殿传过来,叫内务府派几个老成谨慎的精奇嬷嬷,到养心殿去领差使——这算不算新闻?”
恭王脸上。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
这确实是新闻。
精奇嬷嬷办差,一般说来,不关国计,要办什么,向来都是由太监到内务府传口谕说明。这一次,怎么叫到养心殿去领差使?而且,上午——
他正在沉吟,宝鋆说道:“那个时候,这位——”
说到这儿,三根手指一翻:“还在养心殿里呢!怎么样?有意思吧?”
嗯,确实有点儿意思。
“几个精奇嬷嬷,”宝鋆说道,“亲承懿旨,不过太监的手!嘿嘿。六爷,你晓不晓得,她们办的是什么差使,这般慎重机密?”
“什么差使?”
宝鋆见恭王终于“有兴致”了,颇为得意,说道:“真正的新闻来了——这几个精奇嬷嬷的差使,是替一班宫人‘验身’——这里边儿,大多数都是黄花闺女,只有少许几个,是出过阁的。”
确实是“真正的新闻”。
“这种时候。”恭王沉吟说道,“‘上头’折腾这种事儿,所为何来?”
“六爷,你这话。问到点子上了!”
顿了顿,宝鋆说道:“你先猜猜,这班宫人,都是在哪里当差的?”
恭王眼中波光一闪,说道:“莫非是……长春宫、太极殿?”
宝鋆一拍大腿:“六爷就是六爷!一击即中!这班宫人,大多数都是在长春宫、太极殿当差的。其余的,眼下虽不在长春宫、太极殿当差,可是,都是不久前从长春宫、太极殿调出来的!”
“嗯……”
“其中只有一个,”宝鋆说道,“算是比较奇怪些——‘东边儿’的贴身的宫女,叫做喜儿的。”
顿了顿,“后来明白怎么回事儿了。去年年底,皇上‘外感’,本不算什么大病,却一直拖到过了年,才彻底痊愈,六爷,这个事儿,你有没有印象?”
“嗯,是有这么回事儿。”
“这位喜儿,”宝鋆说,“就是那个时候,‘东边儿’派到太极殿去照料皇上起居的——你看,说来说去,还是逃不脱太极殿、长春宫!”
“这么说,就是和皇上有关系了。”
“不仅是和皇上有关系,而且,必定是和皇上现在的病情有关系的!”
恭王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微微的点了点头。
“至于这个‘验身’,”宝鋆说道,“具体‘验’些什么,几个嬷嬷守口如瓶,打听不出来,当是奉了严旨,不过……”
他嘿嘿一笑,说道:“被‘验身’的,全部都是宫女,没有一个太监,那么,具体‘验’些什么,大约也不难猜!”
“你是说……”
“六爷,‘上头’的意思,明白得很,是要在这班宫人身上,着落出皇上体内的‘邪毒’!”
恭王默然片刻,问道:“‘验身’的结果如何?”
恭王这么问,等于同意宝鋆的“上头”要“在这班宫人身上,着落出皇上体内的‘邪毒’”的判断。
“这自然是不会公之于众的,”宝鋆说,“不过,‘验身’之后,所有宫人,皆回归原位——原先当什么差,验过身了,还是当什么差,这就说明了,皇上体内的‘邪毒’,不关这班宫人的事儿!”
恭王没有说话,酒杯举到了唇边,又放了下来,没有喝。
“六爷,”宝鋆说,“昨儿个回去之后,我可是好好儿的翻了翻医书,这‘杨梅’——得,你别瞪我,怪吓人的,我可不敢说皇上体内的‘邪毒’是‘杨梅’,我只是背几句医书罢了——这也不成?”
恭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不过,还是没有出声。
宝鋆说道:“我看了《简明医彀》、《外科大成》、《外科真诠》几种,归纳了一下,‘杨梅’的来路,大约有这么四种:第一,天行时毒相感;第二,男女****相染,第三,气化沾染。”
说到这儿,有意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第四,胎传遗毒——什么‘系先天遗毒于胞胎,有禀受、染受之分,禀受者由父母先患梅疮而后结胎元’,‘染受者乃先结胎元,父母后患梅疮,毒气传于胎中’,云云。”
恭王的脸色,愈来愈是难看。
“我问过医生,”宝鋆说道,“这四条路子,其中的第一条,什么‘天行时毒相感’,其实虚妄,没听说谁,没有过男女之事、生身父母也好好儿的,就得了‘杨梅’的;第三条,什么‘气化沾染’,也不靠谱,也没听说打个喷嚏,就能沾上了‘杨梅’的,所以——”
顿了顿,“罹患‘杨梅’的路子,其实只有两条,第一,男女****相染;第二,胎传遗毒——‘过’自生身父母。”
说到这儿,轻轻一声冷笑:“上了咱们那位小爷身的邪性玩意儿,如果不是‘男女****相染’,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子了,胎传遗毒——‘过’自生身父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