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有了,不过,虽然说,这笔钱是从银行直接过付给左宗棠,不必再经北京的户部或顾委会的手,但借款人不是左宗棠本人,而是朝廷,因此,如何过付,第一笔是多少,第二笔是多少,都要经过朝廷的首肯,这里边儿,还是大有讲究的。
在确定军费数目这件事情上,朝廷大员对军队统帅,抱有一以贯之的严重的不信任,总觉得你在“报花头”,不论军队统帅报一个什么数目出来,都要打你一个折头,拦腰一刀、砍下一半,也是很常见的。
这是缺乏数目字管理能力的无奈之举,朝廷无法确定军队统帅提出的预算的合理性,在财力有限的情况下,只好尽量讨价还价。
大多数情况下,朝廷并没有冤枉军队统帅,向军费预算中“注水”,是很普遍的情形,但这种商人议价般的制定预算的方式,会将双方逼进一个恶性循环之中:军队统帅既知道朝廷一定会打自己的折头,便向预算中“注”更多的“水”,以求拦腰一刀之后,所余尚敷所需;朝廷呢,既怀疑你“注”了更多的“水”,便砍价砍得更狠了。
在这种情形下,本该最严肃、最认真的军费预算,变成了一场纯粹的嘴巴官司和数字游戏,对此,军队统帅的“心法”是:不管数目多少,先把第一笔钱拿到手再说,仗既开打,难道还能半途而废?想把仗打下去,后续的粮饷,就得照我开出的数目,不然,就上折子,请朝廷“另简贤能”。
这套要挟的手段,或多或少,都会不同程度地奏效,可是,也真有“半途而废”的时候——那是朝廷真拿不出钱来了;更多的时候。是朝廷左支右绌,拆东墙补西墙,前线的军队,则吃了上顿等下顿。有钱就开打,没钱就窝着,拖拖拉拉,本来一年能够打下来的仗,拖拉到三年、五年。
关卓凡下定决心。这种恶劣的“故事”,也要从这次西征开始,彻底地扭转过来。
对于左宗棠开出的一年五百二十万两白银的预算,关卓凡不但没有打一两银子的折头,还说,应该留出一定的“冗余度”——这是一个新词儿,意思说,你要十两银子,我给你十二两,真用不完。你再还给我。
顿了一顿,补充了一句:第一年,我给季翁六百二十万两银子。
左季高的眼睛瞪圆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我这是上辈子积了多大的德啊?竟然遇到了如此体贴的上司?
留意,左宗棠一年五百二十万两银子的预算,并不是在北京的时候,一年三百五十万的预算——那是平定甘肃回乱的预算,新疆的距离更加遥远,各方面的条件更加艰苦,所费自然就更多。
关卓凡此举。并非为收买人心,也不认为多出来的那一百万两银子会打水漂,相反,他认为。这才是最经济的预算之道。
作为穿越者,根据历史资料,关卓凡知道,左宗棠一年五百二十万两白银的预算,并不过分,没“注”多少的“水”;另外。新疆地理,遥远殊异,未知之数太多,这个预算,对这些因素的考虑,只着重距离长短的计算,对“未知之数”的考虑,其实并不如何充分,因此,留出百分之二十的“冗余度”,是合理的。
更重要的是,如果自己泥于旧例,遵照制定军费预算的“潜规则”,也跟左宗棠讨价还价,就算把预算砍了下来——譬如,从五百二十万两,砍下来个五十万两、一百万两,砍到四百七十万两,甚至四百二十万两,又如何?
本来,新疆的叛乱,今年年内就能平定,结果因为粮饷不继,仗打到了明年、后年,就算一年四百二十万两,两年、三年,不是要八百四十万两、一千二百六十万两?较之六百二十万两,孰多?孰少?
最、最、最重要的是,明年还有明年的事儿——明年,我要和法国人大打出手,可不能北一摊,南一摊,两线作战啊!
就不考虑明年同法国人开片,新疆的战事,也必须在今年年内奏凯!这是因为,我需要一场“金瓯无缺”的辉煌胜利为自己“加持”——今年下半年,很可能会有巨大的**掀起,多一场胜利,多一个筹码。
所以,无论如何,今年事,今年毕!
钱到位了,剩下的就是怎么花的问题了。
“花钱”——后勤保障中最重要、最核心的一环,就是军粮的采买和运输。
用兵西域,比较理想的情况,是一部分军粮——比例愈高愈好,在当地采买,这样,可以大幅度的减少运输的费用。
这就是本书中提到过的赵充国的法子。前汉宣帝时候,羌人做乱,朝中主流意见,以辛武贤为代表,是仿卫、霍故事,“赍三十日粮,分兵并出”,遂行扫荡,唯赵充国反对。
赵充国的策略是:
一,彼时金城、湟中谷贱,一斛不过八钱,他建议朝廷在当地大肆收购,既可用最低的成本充实己方的军粮——如果从关内转运,所费会十数乃至数十倍之多;同时,这一招又绝了羌人的粮路,“羌人不敢动矣”。
二,屯田,步步为营,一点点向羌人蚕食。
第二个法子“屯田”,左宗棠一到陕西,尚未进甘,就开始着手实施了。但陕西在回乱中被祸甚惨,大乱之后,恢复元气为第一要务,屯田的收成,首先要用在本地的军食和民食上,暂无余力接济新疆前线;甘肃呢,被祸之惨,不输陕西,且去年才刚刚靖定,屯田神马的,缓不济急。
至于新疆,绝大部分地盘,眼下都不在自己的手上,至少得等到打下乌鲁木齐,进而攻取喀喇沙尔,将北疆最膏腴的那部分拿到手了,才谈得上“因粮于当地”。
所以,赵充国的法子,暂时是行不通的。还是得老老实实从外地采买,然后一斤一斤、一里一里运到前线。
关卓凡和左宗棠一起,规划了两条采买、转运军粮的路线。
第一条,东起归化、包头。西至射台、大巴一带的蒙地,粮食产量较为充足,在此采买,经乌里雅苏台和科布多,运至巴里坤。各种费用均摊计算,每百斤脚价七两五千有奇。
第二条,在宁夏采买,经定远营、察罕庙、巴尚图素庙,与第一条路线中的归化、包头来的运输队会和于巴里坤,每百斤脚价需银八两有奇。
计算下来,只靠这两条路线,军粮还有相当缺口,左宗棠在地图上比来比去,比出了第三条路线来:
在凉州采买。经甘州、肃州,出嘉峪关,过玉门、安西至哈密、古城。
可是,这条路线,全长七千余里,细细计算下来,每百斤竟然要脚价十五两有奇,较之前两条路线,足足要多花一倍的钱,左宗棠不由大费踌躇。
正在彷徨无计。关卓凡的建议来了:虽暂不能“因粮于当地”,却未必不能“因粮于敌”?
啊?因粮于敌?
“因粮于敌”,这是一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其实就是大规模抢掠的意思。
不过。轩亲王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关卓凡的建议是:向俄国商人买粮。
俄国人是阿古柏最重要的支持者,算是俺们的半个敌人,此所谓“因粮于敌”也。
这个建议,乍听上去,似乎匪夷所思,可认真想一想。真是有何不可?
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什么经济制裁、贸易禁运之类的概念,再者说了,俄国人只是在背后支持阿古柏,台面上,中、俄两国的邦交,是完全正常的,别说买粮了,就是买军火,俄国人也是举双手欢迎的。
费用呢?
俄国商人的报价是,若一次性采购一千万斤,运至新疆昌吉,则每大包——三百三十斤,作价白银六两。
我靠,我靠,这个价格,几乎还不到咱们自个儿的四分之一啊!
关卓凡和左宗棠都不禁咂舌:这俄罗斯,真真是一个大粮仓啊!
关卓凡更由此生出感慨:这个世界,资源分配,实在是太不均匀了,俺们中国,人这么多,可耕地却这么少,打个仗,几斤军粮,绞尽脑汁,七拼八凑,还不够数,看来,即便不为收复失土,就为了“保证粮食安全”,也得“北窥”一番才行啊。
这是后话,暂时按下不表。
“因粮于敌”,就这么确定了下来,当然,第一条路线、第二条路线,照行不误,你不能把自己的吃饭问题,全部拜托给“敌人”。
结果,在日后新疆平乱的过程中,就产生了这样一幅奇景:俄国人一面偷偷的接济阿古柏军火,一面大肆向中国卖粮。
采买的来源、运输的路线,虽然定了下来,但不等于万事大吉了,为保证军粮运输的高效率,还有许多具体的问题要解决。
关于运力,左宗棠原本的计划,是“半官半民”,但关卓凡一力主张,“以民为主,以官为辅”,甚至,“尽可全数仰赖民力”,官府只负责管理和安防。
这个“民力”,不是抓差,不是劳役,刚好相反,关卓凡强调,一定要“公平交易”,“现银交易”;官府制定的脚价,一定要有足够的吸引力——不但要“破除定制”,甚至可以高于市场的平均水平。
譬如,原先的定制,甘肃等地转运军粮,每百里每百斤给脚价银二钱,关卓凡以为,这个价格太低了,不利于激发“民力”的积极性,乃拍板做出如下修订:“关内转解粮饷、军装、军火,****脚价,无论雇佣车驼骡马,酌定百斤百里给银四钱;关外****,百斤百里,给银五钱。”
就是说,整整翻了一番有多。
另外,关卓凡和左宗棠达成如下共识:“欲筹军食,先筹民食,乃为不竭之源。”甚至,“大约官与民交涉之件,总须官肯吃亏,但不可太亏耳。”
总而言之一句话,要对老百姓好。
关卓凡之所以主张“以民为主,以官为辅”,甚至,“尽可全数仰赖民力”,是因为,彼时政府对于西北的管理和控制的力度,远远不能和二十一世纪相提并论,自然也就欠奉足够的组织和动员的能力,如果“官办”运输,一定是低效率的,一定会扯西征大军的后腿。
另外,若“官办”运输,必然会有官吏在其中借机生利,压榨百姓,西北刚刚平定下来,这么瞎折腾,不排除再生变乱,后院起火。
所以,关卓凡宁肯将之尽数扔给“市场”,只要价钱给足了,还怕没有人愿意干活?还怕干不好活?
还有,这笔钱,通过劳务支出的形式,到了老百姓的手里,对大乱之后的甘肃、新疆的社会经济的恢复,也大有助益。
另外,如果是“官办”,“定制”就没那么容易“破除”了,不然,主事者难免中饱之讥。“仰赖民力”就不同了,价钱不够,人家不爱干,不理直气壮的提价怎么成?且明码标价,这些钱,没人可以说落到了俺自己的腰包里去。
总之,关卓凡的思路,就是加大资金投入的密集度,以换取更高的作战和后勤的效率,以期更快的结束战争,减少战争的总体成本,并为自己捞取更多的政治资本。
关于转运,左宗棠提出,“易长运为短运”,即,军粮不是由采买地一气运到巴里坤、古城等前线目的地,而是在中途的肃州、玉门、安西、马莲井、哈密等地,分别设立仓廒,用接力的方式,一站一站,“数起数卸”,最终运抵目的地。
这个方案的目的,是为了保证军粮运输的安全,不过,因为起卸次数多了,脚价钱自然增多,另外,仓廒附近,要设立相应的配套设施,如开厂店、打井、积草储薪,以备人员、驮马打尖歇息,并更换运输工具,这些,也是要花不少钱的。
本来,因为额外增加了预算,左宗棠并没有足够的把握,这个方案可以在“上头”那儿顺利通过,但关卓凡没有任何犹豫,立即予以批准。除了运输安全之外,即便单纯从成本上考量,也未必就不划算——脚价费用确实增加了,但是军粮在运输过程中的耗损,却大大减少了,一出一入,总的算下来,说不定还赚了呢。
这一系列措施实施下来,左宗棠在给关卓凡的函电中,欣喜的说道:“驮户闻风踵至,奋勇争先,风沙不阻,寒酷不避,运道畅通,络绎不绝,军食无忧矣!”
入疆之前,关卓凡和左宗棠还做了一件事:裁军。
北疆的古城、巴里坤、哈密,以及甘肃靠近新疆的高台等地,本就驻有官军,数量还不少,但是,这些军队,因为长期无功,士气低迷,纪律涣散,战斗力低下,关卓凡的意见是,季翁并没有更多的时间、精力去一一整训,其中实在不中用的,索性就大刀阔斧的裁掉算了——这样,还可以节省出一大笔的粮饷。
这些地方的驻军减少了,怕不怕影响入疆后作战的兵力?
不怕。
关卓凡和左宗棠本就有共识,用兵西北尤其是新疆,兵力上,贵精不贵多,兵力适度,在新疆的特殊地理环境下,才会“指挥如意”,还有,后勤的压力也要小一些。
入疆的副总指挥刘锦棠,年少气盛,更是声称:“胜兵万人,足以横行。”
于是,左宗棠对新疆、甘肃的原驻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裁减,足足裁掉了一半有多,剩下来的,整编之后,已是相对精锐,不过,即便如此,左宗棠也不打算把他们发上前线,他们的性质是“防军”,即专注防守——防守据点,保护粮道。
好了,万事皆备。
*
(四千六百字大章奉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