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进文华殿大学士,瑞常进文渊阁大学士,李鸿章进体仁阁大学士,文祥进协办大学士,一日之内,五道上谕次第明发。
曾、瑞、李、文四人,一人一道上谕,第五道上谕则总其事。不过,这最后一道上谕的重点,并不在曾、瑞、李、文四人,而是在那个“挂”起来了的协办大学士,强调的是“留待勋臣”。
冥冥之中,响应如斯,第二天,“勋臣”那边儿就有动静了。
是日“叫起”之后,几位大军机跪了安,退出养心殿。
刚刚走出内右门,便看到军机处的门口,外奏事处的两个奏事官,一人手里捧着一个匣子,向这边儿探头探脑。
一看见几个大军机,两个奏事官赶忙紧走几步,迎了上来。他们手中捧着奏折匣子,不能打千儿,哈了哈腰,其中一个年纪大的,满脸堆笑地说道:“王爷,兰州那边儿来信儿了,电报局刚刚送过来的。”
听到“兰州”二字,几个大军机的目光,一起落到了他们手中的两个匣子上——一个黄的,一个白的。
关卓凡心里“哼”了一声:这儿是户外,是语涉军国大事的地方吗?你们两个,巴结的太过分了。
开口说话,却是和颜悦色:“老顾、老董,辛苦你们两位了,不过,以后,咱们进了屋子再说话。”
“是,是,谨遵王爷训谕。”
“白匣子替我拿进屋子去,黄匣子——赶紧送内奏事处吧。”
“是。是。”
这就是所谓的“黄白折”制度了。
所有奏折。一律一式两份。一用黄折——送母后皇太后御览;一用白折,送轩亲王阅看。如果轩亲王下了直,白的那份,不经外奏事处,直接送朝内北小街;如果轩亲王在直,就像今天这样,则送外奏事处,再由外奏事处分送军机处和内奏事处——其中的黄折子。由内奏事处送达御前。
结果,自然就造成了这样的局面:不论轩亲王在不在直,白折子都会比黄折子先抵达目的地。
就是说,不论什么奏折,轩亲王的“阅看”,都比母后皇太后的“御览”,要早一步。
这个局面,不是没有人心里暗自嘀咕的,但是母后皇太后本人却毫不介意,因为就算黄折子先到。也多半是看不懂的,也不晓得该怎么批复。也得等“他”把白折子“阅看”过了,拿了主意,自己的黄折子,才有“御览”的意义。
不过,像今天顾、董两个奏事官的举动,还是有点儿过了:黄折子应该第一时间递进内奏事处,不应该和白折子一块儿在军机处候着轩亲王。
进了军机处,打开白匣子,取出电报,尚未拆开,单看封口的标题,关卓凡便眼睛一亮:“乌鲁木齐克复了!”
之前听到“兰州”二字,便晓得必是新疆的军报,但没想到入疆第一功成就如此之迅速,文祥以下,几个大军机都是又惊又喜:“这么快?”
关卓凡拆开电报,略略扫了几眼,说道:“嗯,刚刚好是十天前的事儿。”
“电报果然是军国利器!”文祥的声音,略有一点激动,“若放在以前,咱们大约还要再过……就算不要十天,也得七天、八天的,才能够收到这个好消息呢!”
“中堂说的是,”许庚身笑道,“现在,这电报线路,只不过架设到了兰州——如果一路西向,一直架到了乌鲁木齐,十天前,乌垣克复之日,硝烟未散,咱们就晓得这个好消息了!”
“乌垣”是乌鲁木齐的别称。
曹毓瑛却是微微皱眉:“快马加鞭,乌鲁木齐到兰州,只花了八、九天的时间,在新疆、甘肃那种地方,是能够跑死马的——不容易!”
郭嵩焘说道:“所以要花大气力架设电报线路!等到电报线路架设到了乌鲁木齐,甚至架设到了伊犁、喀什噶尔,则西倕永定!”
“还有铁路!”
……
几个大军机热烈讨论的当儿,关卓凡已经将奏折看了一遍。
“星叔方才‘硝烟未散’一说”,他微微笑道,“和实际情形,略有出入——乌鲁木齐竟是不战而下,一枪未放!仗打得狠的,是在之前的古牧地。叛匪在古牧地被砸得粉碎,志气尽消,之后,我军稍稍推上一把,乌鲁木齐的叛匪,便闻风丧胆,弃城而逃了——诸公请传看吧。”
几个大军机,一一看过了。
“左季高绸缪全局,展克庵大将之才!”文祥说道,“不过,除此之外,依我之见,我军能够如此之快的取得这个‘开门红’,还有两点,也是极关键的。”
“博川,”关卓凡说道,“请说。”
“第一,军粮转运,万里不匮。我遍读史书,历朝历代,用兵西域,军粮供给,无一时绝,无一日乏,如是次进军新疆者,前所未见!
“嗯。”
“第二,阿古柏、白彦虎虽然嚣张,但新疆——至少北疆的民众,其实多不肯附逆,这,对我军的胜利,也大有助益。”
顿了一顿,转向关卓凡,说道:“王爷,你力排众议,改‘缠回’为‘维吾尔’,果然是高瞻远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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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的土回,和陕甘的土回,其实并不是一个种族,前者出于突厥一系,后者出于阿拉伯一系。不过,中原的人们,分不大清楚这个,以其信奉****,亦称其为“回人”。为区隔于陕回、甘回,乃称新疆的****为“缠回”。这是因为,彼时的新疆回人,男性多戴以白布缠绕的帽子——“色兰”。
这是一个明显带有歧视性甚至侮辱性的称呼,深为新疆回人所厌恶,他们曾多次向朝廷表示异议,但始终不得要领。
新疆的回人,自称“uigur”,汉语的音译,有“畏兀儿”、“畏兀”、“畏吾”、“辉和儿”,等等,其中,疆回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叫做“威武尔”。
去“缠回”之名,关卓凡早就有这个打算了,也跟两宫皇太后都说过了,用一个“厌恶性”的名字,压制一个族群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这种事情上泥古不化,白拉仇恨,实在不是生意经。
当然,也不能让你们叫“威武尔”。
于是,就有了以下这样一道上谕:
“谕内阁:缠族自汉、唐以来,散处天山南北者,派别颇多,名称亦极为复杂。至本朝中叶改建行省,始统称之为缠族。”
“该族士绅,颇有以‘缠族’之名,未足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乃上书朝廷,请易之以‘威武尔’。我皇上、皇太后如天之仁,拊循万姓,俯洽下情,惟遍稽史乘及省志诸书,录该族事迹者,仅见‘畏兀儿’,并无‘威武尔’,当系音近误译辗转之讹。”
“又查,‘畏兀儿’系该族中之一部落尔,以之名其全族亦欠妥叶,且更名‘畏兀儿’,徒泥于古而无深意,亦不足垂久远而示将来。”
“为合圣人‘名正、言顺、事成’之意,慎重斟酌,拟改为‘维吾尔’三字。所谓‘维吾尔’者,以狭义言之,维持吾族之意也;以广义言之,并含维持吾国之义。以此定为该族名称,非但毫无抵牾,且得顾名思义。亦可使该族一般民众起合群、爱国之心,较之他名,殊觉妥善。”
“自此以往,该族即称为‘维吾尔族’,简称为‘维族’。其前讹为‘威武尔’者一律更正,以免贻误。钦此!”
这道上谕,在许多方面,都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维吾尔族”正式得名,并且是一个“嘉名”,较之“缠回”,天壤之别,对收拢人心,瓦解叛匪,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另外,第一次在政府文告中引入了“族”的概念,这个“族”,非常接近现代的“民族”的概念了。
还有,政府的正式文告中,第一次出现了“爱国”这个字眼。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