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府径直行至纪王府,本是不算远的,可迎亲队要绕市坊一周。
一路上马车渐行渐停,皆是瞧全礼热闹,障车堵路唱词的。
皇亲贵胄大婚,抛洒钱帛是极大方,可六七次障车下来,纵是安坐在红幔香车里的温荣都觉得不耐了。
“儿郎伟!重重遂愿,一一夸张。且看抛赏,必不寻常。金银器撒来雨点,绮罗堆高并坊墙。音乐嘈杂,灯烛萤煌,满盘罗馅,大碗酒浆。”
“某甲郎不夸才韵,小娘子何暇调妆。二女则呀呀学语,五男则雁雁成行。自然绣画,总解文章。
又停了,这障车词比之先前的还要直白,跟在香车旁的绿佩忍不住隔窗与温荣小声说道,“这诸州小子好不晓事,娘子莫理睬他。”
障车词是在祝他们得五男二女,平日忙得无暇调妆。温荣两颊飞红,又好气又好笑,垂眸不语。
温荣这儿羞臊不安,可李晟与众傧相竟然十分喜欢,叫好声不断,还不停地囔囔着再来一段。
就连李晟都肯开金口了,兴致极高地与障车郎君对了几句,再洒许多金银布帛,引得路旁一阵热闹,人群让至两旁,这才继续前行。
离纪王府越来越近了,马车终于停下。外面的侍娘撩开帘幔,“温娘子,请转毡。”
温荣透过蔽膝的缝隙,就见纪王府里行出数十名手持毡席的华服侍婢,领头仆妇将毡席铺在了车下,后面人亦如此依次铺出毡路。
照了风俗,毡路两旁的窗子皆被麻封上,井口则用席子盖了,可无人敢照风俗去踩温荣一路行来的脚印,门楣上亦无三支箭。
温荣心里不免感动,晟郎只是一味地保护她,无半点为难。
碧荷与绿佩一左一右,手执团扇遮掩温荣侧脸,那艳如霞蔚的明鸾锦缎长裳拖曳于地,随温荣缓缓的步子,迤逦而行。
周围是喧闹不停的欢笑和喝彩声,温荣随毡席一路穿门过院,终于行至纪王府第二进院子的听枫轩。
青庐就搭在听枫轩的露天庭院里。
李晟上前紧紧牵住温荣的手,温暖修长,温荣忽觉得十分安心。二人相携走进青庐帐,在司礼的指引下行了拜堂礼,双双坐在撒满果子金钱花钿的箱榻上。
帐内外早已立满了观礼的傧相亲眷,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新妇子快快去扇”,紧接着却扇诗是一首连一首,此起彼伏,身旁握着温荣的大手愈发紧了。
“闺里红颜如舜花,朝来行雨降人家。自有云衣无色映,不须罗扇百重遮。”
杜乐天学士无愧诗名,张口即得的却扇诗确是神来之笔,文雅亦能惊落风雨。
但今日可不是诗念得好就能让新妇子去扇现仙容的。终于温荣执团扇的手快僵了,正要放下扇子,不料竟听见三皇子李奕的声音。
“千重罗扇不需遮,百美娇多见不奢。侍娘不用相要勒,终归不免属他家。”
蔽膝下,温荣不禁微微皱起柳眉,李奕虽未做晟郎的傧相,但是来观礼了。
“荣娘,”如瑶琴低音曲调般温润的声音在温荣耳边响起,“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南山滞上才。若道团圆是明月,此中须放何花开。”
温荣垂首抿嘴轻笑,缓缓放下了团扇,侍娘见状欢喜上前替温荣取下蔽膝。
随着红幔双鸾团扇和蔽膝地移开,暖暖烛光映照在了温荣皎洁如月的面容上。
本就已国色芳华,点唇画眉后的五官更是精致绝伦,面靥晕开极淡的粉色斜红,眉心至额上绘了一枝细婉延展似火如荼的红莲花,比之往日的眷美端方,此刻又添了十分娇艳妩媚。
周遭一时静默,旋即是喧天的哄笑嬉闹,帐内皆是热辣辣的目光和调笑他二人的言语。
温荣终于敛了怯意,微微抬首看她的夫郎,晟郎的面容亦如染了层晚霞,喉结滑动,痴望她的目光清澈里带了几许迷蒙。
在笑闹声中,李晟与温荣行了同牢礼,交缠而饮合卺酒。
三皇子李奕望着温荣妍媚的模样一时失神,脑中似电光火石般交错闪现出一幕幕景象,不对,不该是这样……
二皇子今日亦来观礼,转头看到三弟满面疑惑、双眼无一丝光亮,心里不禁冷笑,走上前拍拍三弟肩膀,朗声笑道,“五弟艳福不浅,可是让你我二人好生羡慕。”
李奕黑润的眼睛半晌才恢复神采,扬起笑容缓缓说道,“确实,羡慕。”
纪王府已备好了筵席,众人在百子帐里闹了好一会,又恋恋不舍地瞧了新妇子几眼,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李晟牵起温荣细白的柔荑, “荣娘,我先出去宴客,今日闹了一天,你也累坏了,先在屋里好生歇息,我命人悄悄送些吃食进来。”
温荣轻轻摇了摇头,“这怕是于风俗不和,晟郎快些去吧,别管我了。”
“风俗哪有那般重要,荣娘莫要饿着了才好。”李晟知晓温荣从一早起,便几乎未吃过东西,他是真的心疼了。
外面已有人在催促了。
“嘿,新郎子,这四畔旁人还未远去,你们夫妇可就一团新啦。”
“哈哈哈哈!”
温荣羞赧地垂首不肯再去看李晟,李晟笑着捏了捏温荣的手,深深地望了心中人儿一眼,移步出青庐。
瞧见新郎子离开,纪王府的侍婢立即放下帐帘,嬷嬷上前为温荣取下沉沉的九翅正冠,卸了钗钿后只用丝帛松绾乌溜溜长发。
一边忙活着一边不忘念着词,“一花去却一花新,前花是假后花真。假花上有衔花鸟,真花更有采花人。”
绿佩、碧荷伺候温荣换了裳裙,捧来净水铜盆,洗去面上铅华。
不知过了多久,青庐外婢子高声传话,“纪王殿下回帐了。”
烛火摇曳,光影绰绰,淡淡地焦烟味混着青庐里的苏合新香,温荣望着青庐帐,心里忽就紧张了起来。
“荣娘。”李晟嘴角扬起漂亮的弧度,沿箱榻坐在了温荣身侧。
温荣吸了一口气,晟郎身上是浓浓的酒气,温荣抬眼关切道,“怎吃了那许多酒。”
李晟颇为委屈地说道,“三哥他们想灌醉我。”
李晟晃了晃脑袋,努力清醒着,今儿是他的新婚之夜,倘若真就因醉酒睡去,岂不令荣儿为难,传将出去,他和荣儿亦都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温荣见李晟难得的滑稽和迷糊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晟郎酒量其实极好,先才她有听见外头的闹酒声,二皇子和李奕闹得尤其凶,到了后头,玉杯一杯接着一杯饮不够,先换做酒樽再换做海碗……她在帐内听着都心惊肉跳。
温荣心疼地扶了扶李晟的发鬓,被他人这般灌饮,还能强撑着神志清醒,又自己走回青庐,实是不易。
李晟望着温荣的双眼是愈发痴迷,可全大礼仪式还未完。
侍娘捧了红锦漆盘上前笑道,“该系同心结了。”
李晟嘴角含笑,取过五色丝锦,亲自蹲身脱下温荣的绣鞋和绸袜,将五色丝锦系在了彼此趾节上。
“系本同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
“再行合髻礼。”侍娘满面笑容,高声念到。
侍婢为李晟、温荣各绞下一绺青丝,绾结为信物。
“月里婆罗树,枝高难可攀。暂借牙梳子,笄发却归还。”
“天交织女渡河津,来向人间只为人。四畔旁人总远去,从他夫妇一团新。礼已成。”
随着侍娘话音刚落,青庐里的旁人退了一干二净。
青庐的几道帘子俱已落下。
温荣绾发髻的丝帛忽被轻轻扯去,青丝如瀑倾泻而下。
温荣心慌乱的怦怦直跳,格外清澈的杏眼却是瞪了李晟一下,好似在怪他唐突的举动。
李晟握着二人绾结的发髻,眼睛犹如夜空繁星般光亮,湿暖的气息微微发颤,“侬既剪云鬓,郎亦分丝发,绾做了同心结,终结秦晋。荣娘以后是再不能离开我了。”
原来还是醉了。
温荣泛着水光的双眸随红烛闪闪发亮,五郎急促的心跳就在她耳边,强而有力,令温荣十分安心。
温荣柔声回道,“我愿与君将心萦绕,自此不分两处,不言相思。”
“荣娘、荣娘……”随着几声低低柔软的轻唤,温荣只觉眼前一阵天翻地覆,已然落于箱榻之间……
青庐外皎白的月光,覆着青石上的白霜,双辉交融缱绻胜却人间无数。
青庐帐内声音渐渐平息,李晟扶起累得一动不肯动的温荣,凝望了臂弯中柳眉微颦、双眸水雾蒙蒙的小娘子,很是心疼。
“荣娘,我让婢子送水进来。”李晟轻抚温荣发鬓。
很快有婢子进来取走箱榻上的元帕,而绿佩伺候温荣换洗时连头都不敢抬,两小婢子瞧着比主子还要紧张。
青荷见温荣身上青紫一片,吓一跳,“王妃,可会疼了,帐内备有外伤膏,奴婢去取了替主子涂上可好。”
温荣看了眼铜镜,颌首道,“脖颈上抹一点儿吧。”
“是,王妃。”
外伤膏很细腻,有好闻的淡淡清香,温荣就着伤膏轻轻地揉了揉青紫处,这些痕迹其实一两日就会消去,所以别处不打紧,温荣只担心明日裳裙遮不住的地方。
折腾了好一会,李晟和温荣才重新躺回箱榻,明日一早还要进宫拜见圣主、太后、王淑妃,温荣已觉十分疲累,眼皮子都沉得睁不开。
“荣娘,此生我定不负你。”
“五郎,奴亦是……”
夜晚凉风浮动轻幔,温荣迷迷糊糊地呢喃低语,安心睡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