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们要找沐绍勤,却查无此人?
这不仅是欧阳康心中的疑问,更是一直压在念福心头上的困惑。
杜川解释道,“那是你们问得不对。绍勤给关进升平坊之后,用的是绮春娇这个官奴名儿,他的本名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你们若问春大先生,大半人都是知道的。”
“绮春娇?”欧阳康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香艳的名字用在一个男人身上,岂不是活生生的折辱?
梅寄生似是读懂他的心意,道,“你们放心,不过是个名字,春大先生在那里虽受了些委屈,但他能写词作曲,又会排歌舞,皇上,我说的是前朝那个皇上喜好享乐,多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所以并没有太难为他。况且当时好些官伎们为了跟他学戏曲歌舞,多有巴结,倒是没吃太大苦头。不过,”他看向念福,仍有些怀疑,“你真是春大先生的女儿?这不太可能吧?”
“不,这是有可能的。”杜川再看看念福,明显有几分惊喜,“当年沐家被抄,绍勤起初是逃脱了的,在他被抓之前,他的家人已经有不少被关进升平坊了。如果他在外头成过亲,留言让人去升平坊找,也不是没可能。”
既然有这个人,那他现在在哪儿?欧阳康的问话刚一出口,就见知情的那三人突地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你们说呀,他人在哪里?”念福大声追问着,不祥的预感沉甸甸的压在心头,他……她爹究竟怎么了?
最终,苏澄站了出来,肃然望着雪白着脸的女孩,“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他。”
“廷硕——”轻轻唤了声苏澄的字,杜川似是想说什么,可再看一眼女孩灼灼的眼,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一步不拉的跟着苏澄穿过厅堂,去了西北角的僻静小院。
当眼看着苏澄推开那两扇乌黑的小门时,念福眼前猛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要不是欧阳康赶上来扶住她,只怕她已经摔倒。
因为她已经清楚的看见,在那高高的香案上,供奉的数只杜姓牌位旁,独有一只不一样的牌位,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
“挚友沐公绍勤之位!”
苏澄示意欧阳康把念福扶进来,望着她幽幽一声长叹,“如果你真是沐兄弟的后人,真不知是福是祸。”
“先生!”欧阳康诧异的望着他,这是何出此言?
“把门关上,当心隔墙有耳。这件事一旦流传开来,就是我也保不住她了。”苏澄叹息着,给他们讲起一个故事。
这件事真要追溯起来,那还得说到先朝大周王朝建立初期之时。
那时候,天下大乱,英雄豪杰纷纷割地为王,而其中,最有希望一统江山的是王并不是大周王朝的开国皇帝,而是他的结拜义兄,占据了最富庶地带的江陵王萧氏。
为了争夺王位,周高祖忍痛割爱,把自己深爱的女人送给了萧氏做内应,以此得到他的信任,最终积蓄力量,打败了各路诸侯,这才得到了皇位。
当萧氏给逼到穷途末路之时,才终于幡然醒悟,可惜那时大势已去。面对着最深爱的女人和最好的兄弟对自己的背叛,萧氏不堪受辱,横刀自刎。
不过死前,他留下一行血书,“今日吾既为此女失了天下,他日汝家王朝必也断送此姓之手!”
欧阳康听得悚然心惊,“可这关沐姐儿什么事?”
苏澄望着他摇了摇头,“你可知道,当日那被周高祖献给萧氏的女子姓什么?”
难道……欧阳康缓缓转过头,只听女孩惨白着脸说,“她……也姓沐?”
苏澄点了点头,“虽有这样的毒誓,但沐氏既是从龙起义的功臣之家,依旧备受荣宠。只是当时大家都误会了这句话的意思,以为覆灭王朝的必是沐氏男儿,并非女子,于是历朝历代,沐氏虽是享尽荣华,却鲜有把持军政的要员。反倒是女子之中,出了不少皇后嫔妃。尤其周成帝时,也就是周朝末代哀帝的祖父,曾经无比宠幸过一位沐氏皇妃。而那位皇妃,原本是许配了人家的。”
苏澄摇了摇头,带着几分不甚赞同讲起那段往事,“为了将此女据为已有,成帝甚至废黜了极力反对的孟皇后,这才将沐妃迎归宫中。可如此一来,就逼反了沐妃的未婚夫,窦氏一族,就此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乱。等到本朝太祖安定天下之时,你们可知,周哀帝眼见大势已去,竟在临死之前,又说了一段与萧氏同样的话。言他家既为沐氏女失了天下,日后高家王朝必也要灭于沐姓之手。”
欧阳康很无语,皇朝相争,从来都是男人的事,关几个女人什么事?那沐妃被成帝强掳进后宫,也非她所愿,大周王朝会覆灭,也是自身积陋成疾,否则单靠她那未婚夫家造反又有何用?
苏澄也是一样意思,“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哼,只有那样不成器的帝王,才会把由头推到女人身上。”
他慨然说着,颇有不忿之意,可转而看着那个牌位,复又叹道,“你们可知,那周哀帝临死前为何要说这话?只因本朝的太后娘娘也是出自沐氏,他说沐氏会覆灭江山,那岂不是逼着皇上亲手杀了他娘?简直不可理喻!而在十几年前,为破本朝圣上之兵,当时的大周皇帝周宣帝曾强命京城沐氏带兵出战,可怜沐氏以书香传家,并无一个从军将领,当然无法相从。于是一夕之间,阖家覆灭。沐氏所有族人,尽数没入官奴所。那一场浩劫,至今说来令人心惊胆战。”
苏澄感伤的略顿了顿,告诉他们,“绍勤虽是贵族子弟,却生性平和,自幼就爱走街串巷,与小杜他们交好。被抓入升平坊充作戏子之后,他便一心作起曲词。直到六年前,在本朝圣上即将破城之日前夕,宫人大半被哀帝赐鸠酒毒死,这其中也包括绍勤和沐氏族人。唯一幸存者,仅平国公一人而已。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竟瞒过哀帝,只当是沐氏普通族人,否则绝计无法逃脱。不过他也因此狠狠伤了身子,大病不起,几乎断送性命。不过这对他来说,又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话并不难理解,有周哀帝留下的话,就算沐氏已经几乎全族尽灭,但只要还有一个男丁,总是招人忌讳的。可平国公既被弄垮了身子,一个病殃子还有什么危险?只怕传宗接代都是极为困难的。怪不得平国公如此低调,身子不好是一方面,避祸恐怕是更重要的另一方面。
不对呀!欧阳康突然想起,那日在庆云楼曾见平国公夫人带着小公子来做客,那孩子起码得有七八岁了,如果平国公是直到新朝平定才做了国公,他是从哪里生出这么大的儿子?
应该是过继。
这样一想,谭氏的姐姐以这样低微的门楣能嫁给平国公也有理由了。一个男人,还是中了剧毒,搞不好随时就会丧命的男人,哪有好姑娘愿意嫁来当寡妇?只能匆匆给他择个媳妇儿子赶紧接进门,万一救不活,也好有人哭丧摔灵。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事关他家沐姐儿什么事?怎么看,她也不象是个倾国倾城,乱世枭雌的样子吧?
苏澄看过来,目光里带着淡淡怜惜,“世间本无事,只怕有心人。本来这些狗屁倒灶的事跟沐丫头没有半分关系,但她如果真是绍勤的女儿,事情就有些不好说了。眼下沐家除了太后娘娘、平国公已经没有了旁人。虽有一个县主,可不过是个乡野乞儿,不足为患。可要是让人知道沐丫头是绍勤的女儿,沐氏遗孤,你们想想,他们会怎样做?”
欧阳康猛地顿悟,只觉浑身似掉进冰窟窿似的凉。
不管真实原因怎样,萧氏的预言实现了,大周王朝因为一个沐氏女子灭了。那周哀帝的预言呢?谁敢说它就一定不会实现?
为了永绝后患,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不用问,傻子也知道。
念福看着欧阳康,欧阳康也看着她,他的目光中有同情有不忍有错愕有怜惜,唯独没有半分的嫌弃或者游离。
心,莫名的就安定了。
哪怕她是沐绍勤的女儿又怎样?哪怕她身上背负着那个可怕的预言又怎样?这世上,总是有人信她护她,待她一如往昔的,她在这世上就不算白活!
静默的时间并不太长,欧阳康就问了,“先生,那现在该怎么办?”
苏澄摇摇头,目光是少有的坚定,“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让人知道沐丫头是绍勤的女儿,那她该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又有什么关系?小杜和寄生你们大可以放心,他们一个是绍勤的挚友,一个曾受过绍勤大恩,就算是给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会出卖沐丫头的。”
剩下他自己,欧阳康更加相信。他家先生虽然平素有些玩世不恭,但骨子里其实是个极为正直的人,于这些大是大非面前,是半点也不会含糊的。
念福心中感动,可有一件事她却不得不问, “请问先生,那他……我爹现在葬在何处?”
她可以从此不再对人提起她的身世,却不能不尽到一个做女儿的义务。
她得去祭拜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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