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满脸虬髯横肉的阿巴泰,十分的威风。此时节,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往常打理的十分精细,几乎是根根透风的那部虬髯,差不多粘结在了一起,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整个微微颤动。
一张不知道多少日子没有洗过的脸上,满是泥垢和风霜之色,几处冻疮无声的告诉在场的人们,他这一番经历的艰难。
阿巴泰领着图尔格、王可数十骑,在京畿腹地和马贼一样,夜行晓宿,不敢走大路,一路只敢寻觅荒僻之处走。唯恐自己成了那些红了眼的官军、乡勇们的军功。好不容易,才从宣大境内寻了一个空子逃了出来。
看看四十鞭子打完,大殿内鸦雀无声。
过了好半晌,宝座上才响起了黄太吉干涩冰冷的声音。
“饶余贝勒,你可知罪?”
此时的阿巴泰早已被打得一佛涅盘二佛升天,头上汗珠子滴滴答答的滚落下来,鞭打后脊背上传来的巨痛,也让他神情扭曲。他这十余日连夜赶路,心神不宁寝食难安,逃出关后,便是在蒙古人的地界也不敢多加停留,唯恐这些鞑子起了异心,只管快马加鞭的向辽西一路狂奔。原本肥胖的身躯如今瘦骨嶙嶙,别说是他身心疲惫到了极点,就算是他养尊处优之时,以他的智商也难以妥善应对黄太吉的问话。
跪在他身后的王可,倒是个人精。
虽然同样的饥寒交迫体力透支,但是王可的脑子却是异常清晰。他飞快的运转着大脑,分析着阿巴泰为何一到黄太吉面前便是一顿皮鞭劈头盖脸的打下来!
在王可那颗洞悉人心关窍的神棍之心看来,阿巴泰的这顿鞭子,其实并不是因为他打了败仗,只有数十骑跟随他从关内逃回。莫要说出征前黄太吉有过说法。只要阿巴泰把宁远伯大军拖在京畿、山东,便是大功一件!做到了上述情形,便是出征军马消耗殆尽。黄太吉也会出城三十里迎接。
实际上以王可看来,阿巴泰的任务不但圆满完成了。而且是超额完成。
横扫京畿、山东各处州县,令李守汉疲于奔命一月有余不说,还将劫掠所得的十余万石粮米,大量的财物押解出关,接济松锦前线。如果不是李守汉的军队实在难对付,特别是李家大少爷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到来,只怕阿巴泰和他王可的军队便会从鲁西南直冲河南,与那里的流寇合流。将中原大地搅得天翻地覆了!
只不过自己这个主子明显脑子没有肌肉发达,当着这么多的满蒙亲贵王爷贝勒的面高呼我军惨败,对人心士气造成了极大地负面影响。
这对于正在冰天雪地里与明军比拼耐力的清军士气影响极大,本身现在辽贼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连番苦战,未见胜算,辽东老巢后路被包抄,补给消耗严重,这时候,恐怕那些外藩蒙古的墙头草们早就跃跃欲试了,就等着开春给辽贼的背后来一刀。对于这一点。想必阿巴泰那颗笨拙的脑袋里也是有些数的,否则,他又何必在蒙古人的地界里也是小心翼翼的?
这个时候黄太吉眼巴巴的等的是一个好消息。比如阿巴泰打了一个打胜仗这样的消息,结果大家都知道打了大败仗,身边的这些盟友有随时变内奸的危险!
“皇上!奴才有罪!连累了饶余贝勒主子!请皇上将奴才正法,号令三军,但是请皇上饶了奴才的主子!”
叩头见血,砰砰有声。王可的姿态也算是做的极为到位了。
“你是阿巴泰的奴才?你说,你怎么连累了你的主子了?如何这般说?莫非是你让他打了败仗?”
“当日饶余贝勒和奴才领着军马将那李守汉戏耍的团团转,满山东到处疲于奔命时,忽然有一日清晨行军时。贝勒爷主子跟奴才讲,说他晚上做了一个梦。有一仙女托梦与他,言讲自己是佛库伦女神。因为饶余贝勒乃是她驾前子孙,故而一直护佑着他,但是最近不行了。说是辽东的子民有难,她要做法护佑辽东子民,但是这次做法太过于逆天道,于元神法力消耗太大,短时间内无法护佑饶余贝勒,因此令饶余贝勒速速班师回朝,切勿再在山东逗留,否则将有血光之灾。王可请罪说,我当时只当是贝勒爷想女人了,因此一笑而过,现在想来,这分明就是佛库伦女神示警啊!结果我跟饶余贝勒都没在意,依然继续跟南蛮子作战,结果此后,屡战屡败,越打越惨,最终只剩下几十骑回来。”
黄太吉是什么人?那脑子便是阿巴泰这样的十个捆在一起也不是对手!他立刻就明白王可的意思,这分明是要借助鬼神之说来激励士气!于是立刻故作惊讶的问:“饶余贝勒,快说,那仙女长什么样子?”
阿巴泰此时就算再笨,也看出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须说点啥了,但是他又找不到词,就只好说:“那仙女,美啊。。。”
看阿巴泰吭哧瘪肚的说不出来,黄太吉气的差点蹦起来,只好抢过话说:“对,难以形容的美,冰肌雪肤,仙风道骨,那就是佛库伦女神。”说完,黄太吉起身跪倒在地上,三叩首后说:“感谢佛库伦女神护佑,女神菩萨心肠,救我等于水火,南蛮子不知道女神厉害,现在遭了天谴,这是罪有应得。”
教训了阿巴泰几句,命人给他披上衣袍,黄太吉缓缓的扫视了一番众人,看着八旗蒙古和外藩蒙古各位王爷、可汗脸上将信将疑的神色,决定将这个客串神棍的角色继续扮演下去。
“当日朕接到辽阳失手告急军报的当晚,也是偶得一梦,梦中见到皇考侍奉着一极为雄壮的男子到朕面前,说南蛮子作恶多端,必遭天谴,令朕切勿担心。说我大清有国运护佑,必将逢凶化吉。这位神灵又说,已经派下虎狼之兵。吞噬南蛮子。朕梦醒了也是本打算一笑置之,但是当日便收到辽东大雪。积雪可以埋没一条成人汉子的军报!更听说南蛮子被大雪冻得动弹不得,只得放弃辽阳等城池灰溜溜的撤走。撤退途中,更有无数虎狼熊罴从山林之中冲出吞噬南蛮子!现在想来此神祗定是我满洲始祖布库里雍顺!否则皇考如何在他马前侍奉?那些虎狼熊罴都是因为他做法,所以攻击南蛮子,要不然,虎狼熊罴怎么敢攻击成群结队的人群?”
“我大清洪福万年!大皇帝万岁!”
“博格达汗万岁!”
在多尔衮和科尔沁亲王吴克善等心思灵活之人的带领下,满蒙汉八旗旗主王爷齐声跪倒高声欢呼,领着外藩蒙古王爷们也是齐声颂祷。就算是有人心中狐疑。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漫天大雪,如何一夜之间骤降?如果不是祖宗神灵庇佑,如何能够有这样的天气?而且虎狼熊罴不畏庞大的人群,成群结队的袭击人类,更是罕见。
这不是那些明国兵马的所作所为太过于逆天道而行,惹怒了天神是什么?
(有这样想法的,不光是满蒙亲贵们,便是在宁远城中痛并快乐着的检点着库房里堆积如山的各类物资的吴三桂也在内心之中认为,这次功败垂成。大概也是辽贼气数未尽,天不灭曹之故!)
“饶余贝勒,此番往明国腹地走了一遭。虽然未尽全功,却也为我大清兵争取了二月有余的时光,朕敬你!”
当晚,黄太吉在青岩寺之中设下宴席款待阿巴泰和王可等人。
身上敷了伤药的阿巴泰,感激涕零的接过黄太吉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宴开始之前,黄太吉已经明确表示,阿巴泰的那六个牛录人马依然存在,只待战事结束后便如数拨给他。这如何不令阿巴泰兴奋?
“七哥,您这次也算是和明狗各路人马都交过手了。不妨点评一下,也好让我们日后在明国遇到这些人马时心中有个谱。”多尔衮作为酒宴的陪客。最关心的是关内明军的战斗力。
阿巴泰脸色一变,一块肌肉抽搐了一下。但是看到黄太吉与范文程、豪格等人都是停杯不饮,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却又不得不说。
努尔哈赤的十一子巴布海,用小刀切了一块肉放到阿巴亥面前,“七哥,给兄弟们讲讲,你所遇到那明国诸路军马战力如何?较之眼前在辽东的各地明军又如何?”
“列位主子,明国内地各路军马虽然凶顽,但是我大清上应天数,下合人心。便是那李守汉的南粤军,虽然素称精悍,李华梅更是以漫天炮火而著称,在我大清精兵面前照样是铩羽而归!”王可出来给自己的主子们打了一个圆场,让阿巴泰有了一点时间来思考。
“此番到明国境内,别的不说,倒是与各路明国境内军马打了一圈交道。”阿巴泰将巴布海给他的那块肉囫囵咽下去,脸上带着一抹苦笑。
“明军卫所兵、战兵、家丁,李守汉父子的南粤军,还有崇祯小儿的京营,更有流贼李自成、曹操等人的兵马,都与我部大战连场!”
“那是!明国兵马虽然多,但是论起精锐敢战,吃得苦耐得寒,还得说我大清兵!”王可就像是传统段子《扒马褂》里的那位一样,不停的给阿巴泰弥缝,搭着下台阶。但是,咱们的这位饶余贝勒,果然是肌肉比脑子发达。
“也不全是!论起精锐,吃得苦耐得劳的,最起码有三支兵马不亚于我大清兵马,甚至更胜一筹!”
“关内人马李守汉所部南粤军为第一,其军器精技熟,胆壮心齐,除了不适应北方气候,鲜有弱点。但是,也并非无懈可击!”
阿巴泰终于找到了一些自己强过眼前这些兄弟子侄的地方!那就是,老子找到了那南粤军的弱点,可这些南蛮几乎将你们打得魂销魄散!
“七哥!喝口茶,慢慢的说来!”巴布海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多尔衮抢上去递给阿巴泰一盏热茶,让他润润喉咙。
“先说兵马的弱点,善于结阵而战,倘若是数十人一队结阵而战。便是我大清八旗满洲的一个牛录也未必能够讨得到好处!弄得不好,被他打得抱头鼠窜也是有的!但是,其军士个人技艺特别是骑兵个人技艺其烂无比。一旦落单后我大清包衣都能一个打三个。而且其军极为依赖辎重,辎重多。对于道路依赖便多。且行军速度不快。我大清兵便可以以走制敌,牵着他在山东各处打圈圈,拖得他行军队伍乱了时,觑个空子,狠狠咬他一块肉下来!”
“第二却是京营,以往皆以京营为鸡肋,然此战京营火铳马队刺刀之术,不逊南中军几筹。顾我等与京营交战,所战皆败。虽说此辈作战,颇有几分狐假虎威之嫌,每每有南粤军在左近为其撑腰打气时便骁勇凶悍,反之便差了许多。但是,较之明军其他各部相比,同样是有南粤军撑腰,其他人可都是被我军追着打,而京营却能追打我军。据俘虏供称,南粤军曾经将自己练兵之法用以调教京营。虽不曾达到南粤军之水准,但是,较之明国其他军马。却是强过数筹。比之刘泽清等辈之一触即溃,京营兵马,很难对付!”
“然此辈皆为明国京师勋贵纨绔子弟,虽然作战骁勇凶悍,也知道光宗耀祖,比起那些毫无廉耻,不知道荣誉为何物的刘泽清等辈强胜数倍。同样以我八旗满洲一牛录对阵之,若是千人上下的京营兵马作战,最好还是一走了之。否则被这群泼皮无赖咬住。不咬你个血肉淋漓,他们决不罢休!每每京营兵马皆能拼死作战。便是被创多处,犹自挥刀死战。若是想要俘获该部兵马。难!不过,此辈虽然如此,却也有致命之处!”
“饶余贝勒,请讲!”听着阿巴泰对关内明军鞭辟入里的细细分析,每一支辽东反贼们劲敌的优点和缺点一一指出,便是黄太吉也收起了小觑之心,对他起了尊重之意。
“此辈便如大宛马一般,虽然作战时凶猛顽强,但是却不耐久战,更是衣求华丽食求精美。每日行军不过百十里便要安营,且饮食起居皆与普通营兵相较之甚远。一言以蔽之,不怕打仗,却怕走路,怕吃苦。若要对付此辈,却是只管放开马蹄子,走便是了!”
“那好!七叔,以后我等进关,若是遇到这南粤军和京营兵马,也是不与他正面硬抗,只管往马屁股上狠加一鞭子,走便是了。照您说得,这两支人马都是走不的路,吃不得苦的!”
执掌镶红旗满洲的旗主贝勒硕托很是欣喜的嚷嚷了一句,算是说出了在场众人的心中想法,不与南粤军正面硬碰硬,只管走就是,反正咱们骑兵多跑得快,依赖辎重道路的南粤军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他追之不上,那就不要怪咱们找的合适的时候杀一个回马枪了!
阿巴泰看了一眼这个一路运气极好的侄子,自己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运气呢?随随便便的就当上了旗主?为了打击一下硕托,给自己的内心寻找一些平衡,阿巴泰咧咧嘴,开始说第三支兵马。
“其三为流贼,我军在山东所遇之流贼,号称龙虎营的便是。在明国官府文书之中算是宁远伯大公子在山东招募的义勇。其部由此刻围攻河南省城开封府之李自成、罗汝才二人所部流贼组成。其兵器火器铠甲给养皆赖南粤军供给,故实际能力不好估量。但其军狡诈多变,善于拉拢刁民,吾等原本在山东赖王先生之臂助有若游鱼一般往来自如。可惜流贼来后,断我根基,拔我爪牙,很快我军即成孤军。其军精锐在于马队,马队皆有自来火火铳,比步铳略短,每每远远望见,便急速冲来,进入射程之后,便向两侧飞驰而去,弹丸不断飞入阵中,令你防不胜防!其战法类似蒙古鱼鳞阵,单兵肉搏亦是凶悍,两个流贼,至少能斩一白甲。曾有一牛录之包衣兵,为此辈数百人围攻,不过数个时辰,待我援兵赶到之时,只剩下满地的无头尸首,连一件衣物也不曾给留下。此辈之贪狠,不亚于我八旗兵!且人数众多,兵员源源不绝,似乎杀之不绝,每每杀伤一人,数日后却有三五人扑将过来,此却是我八旗兵之致命之处。”
“饶余贝勒,此辈作战可以弱点?”内三院范文程范大学生在一旁半晌也不敢开口,见主子们都陷入沉思之中,终于找到了自己说话的时机,替主子黄太吉开口询问。
“难!这群流贼,打仗之凶悍不亚于南粤军,泼皮无赖的手段较之京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比起这二部人马,更是能打能跑,吃得苦,耐得寒。当日连着五日五夜不眠不休追杀本贝勒,从德州一路追到沧州。若不是进入京畿地界,他们的身份实在太过于尴尬,只怕本贝勒这条性命便要丧于这群流贼之手!”
饶是范文程自诩足智多谋,但是阿巴泰却是一路切身经历,又有数十人的旁证,不由得众人不害怕!八旗兵马不过十余万,那流贼可是动辄便号称数十万、百万的!
倘若与之对阵,只怕也是祸福难料!
“诸位,任他关内兵马如何凶顽,都是一群天命所弃的混蛋。我们有佛库伦的护佑,有八旗敢战的奴才,还怕明国小丑不成。各位依然要整军备战,争取在开春之前除掉我们的心腹大患。洪承畴和祖大寿,都活的太久了。”
黄太吉举起酒杯,算是给今晚的宴会做了总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