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否以和亲的名义,甚至不管滇太子求娶的是宗室女还是寻常民女,凡是汉人女子,刘沐身为大汉储君,都耻于应诺,君臣将女子嫁入外邦以谋国事,实乃国耻。
刘彻心下虽是认同,却是不显于色,淡淡问道:“若拒下此事,滇国必难尽心为我所用,又当如何?”
刘沐挠了挠头:“儿臣在席间探问过滇太子,其幺妹恰是及笄之年,又未婚配……”
“呵呵,你倒是机灵,可有好的夫婿人选?”
刘彻自然不会认为自家傻儿子有心迎娶滇王幼女,现下太子妃的人选还没着落,纳番邦王女入府可不像话,至于册为太子妃,那更是想多了,已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宗正指不定要撞柱死谏。
“族兄刘塍,年十九,未有婚约在身。”
刘沐顿了顿,略微加重语调,意有所指道:“儿臣日前邀其入府赴宴,探其口风,族兄愿……亲赴滇地,迎娶滇王之女。”
“哦?”
刘彻亦是语调微扬,觉得有点意思了。
刘塍,开国功臣荆王刘贾之后,丹徒候嗣子,承继祖辈武风,颇为剽悍武勇。
宫邸学舍创立后,诸多刘氏宗亲子弟入学,刘塍的优异表现引得天家瞩目,刘氏王侯们闻得自家子嗣讲述刘塍如何悍勇不凡,亦重新忆起刘贾这位军功赫赫的刘氏功臣。
刘塍尚在宫邸学舍时,太子刘沐因年幼,远不似现下般足以凭拳头“称霸”学舍,反倒是智勇双全的刘塍横压一众同辈宗亲,堪称“初代舍霸”。
三年多前,皇帝刘彻下旨准允王侯子嗣入政经官学与黄埔军学,完成学业后则可入仕或从军,刘塍便是首批入黄埔军学的刘氏宗亲,且在刘彻授意下,颇得军学祭酒刘越的看重与培养。
去年岁末,刘塍入宣曲骑营,因资历过浅,仅是出任屯长,虽只将兵五十,却属校尉公孙敖的亲卫,在帐外听用,且可参与机要闻议,是实打实的将帅种子。
皇帝刘彻早就在为自家皇儿日后继承帝业布局,似刘塍等与天家血缘关系较远的刘氏宗亲,对帝位的威胁不大,若又有真本事,放在军中历练,待其成长起来,便可用来制衡各大军系。
若不如此,饶是周氏和秦氏军系早已衰微,李氏和公孙氏却又崛起,随着卫青领兵覆灭百乘王朝,其嫡系将领也纷纷加官进爵,眼瞧着又是一派军系。
忌惮军中将帅功高震主,动不动就兔死狗烹,实乃帝皇的无奈与无能,更会令将士寒心,是下下之策。
唯有分置军权,使各军系相互制衡,帝皇才能统揽三军,如指臂使,将鸡蛋放在同个篮子里,只将社稷稳固寄托在个别将帅的忠诚上,说甚么用人不疑,未免太过天真了。
君不见,史上汉武帝晚年时,功勋赫赫的卫氏几近灭门么?
至于彻底消灭军系,那是痴人说梦。
军系如同世家,甚至犹有过之,旧的消亡,新的亦会崛起,这是人性。
饶是后世诸国,包括华夏与欧美,皆无有例外,为免犯忌,就不多提了。
公卿将相们也都是老于世故,对皇帝的心思看得通透,没敢给入仕从军的刘氏子弟下绊子。
李氏和公孙氏两大军系,也不因军中利益受损而心生怨怼,恰恰相反,现今但凡有些脑子的,都晓得这对两大军系实是好事,就如太尉李广昔年主动告老致仕,无非就是让皇帝放心,对李氏少些猜忌。
刘塍作为刘氏宗亲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自然深得看重与栽培,现下军职不高,只因资历不足,且未立战功,无法升迁罢了。
只须军功足够,定能平步青云的。
刘塍自是心知肚明,奈何现今国无大战,军功难觅,为之奈何?
非止是刘塍,现今大多军中将士都渴求战功,实在是过往二十余年间,大汉对外连战连捷,得以加官进爵的将士数不胜数,使得全军皆鹰派,不畏战,更好战。
放眼四夷,除却漠北匈奴,也就西南诸夷还未征服,在汉军将士眼中,无疑是块大肥肉。
对刘塍而言,迎娶滇王之女,无疑能借此获取先手,有甚么不乐意的?
毕竟男女有别,说句难听的,娶回家后,若是夫妻不睦,大不了多纳几房妾室,与锦绣前程相比,实在划算得紧。
这道理,太子刘沐都能想得到,皇帝刘彻还能不懂么?
“赴滇迎亲么?”
刘彻微是沉吟,勾唇道:“若是如此,为父可下旨赐婚,只不知要遣兵几何,随行前往?”
刘沐面露得色道:“那日酒宴,儿臣僚属亦是作陪,谈及此事,张笃及苏武皆有意随行,倒是无须父皇遣兵,族兄现今麾下精兵足矣?”
刘彻倒是真没想到:“一屯之兵?”
“然也。”
刘沐瞧见父皇神情,愈发觉得自己的谋算果然大妙,故作神秘道:“族兄赴滇迎亲时,若恰逢夜郎与滇国的边境生变,为保滇国王女周全,自是不宜冒险返京,当滞留滇地,五十精兵皆乃宣曲校尉帐下亲卫,替族兄的岳父将兵监军,应是足矣。”
“嗯,所言甚是。”
刘彻缓缓从躺椅起身,看着自家傻儿子,很是赞赏的颌首认同。
不容易,这小子终于有了几分老刘家的帝皇风范,已略肖为父昔年了。
“只不知你姑母可会舍得爱子犯险?”
刘彻尚有些许迟疑,这群小屁孩的盘算虽是不错,张笃乃是大行令张骞独子,又是太子中庶子,若是随行赴滇,对庄氏王族而言,无疑等同于大汉天家和大行府无需意会的许诺了。
刘塍迎娶滇王之女,更是刘氏与庄氏的联姻,象征意义并不比滇太子随便迎娶个刘氏女要低。
毕竟刘塍乃是荆王之后,丹徒候嗣子,将来是要袭爵列候的,太庙祭祖时是有资格入庙行祭的,其正妻的姓氏是可列入老刘家族谱的。
这对滇国意欲“还归华夏”的楚族和庄氏,很重要!
然而,张笃还有旁的身份,乃是阳信公主的儿子。
阳信公主乃是皇帝长姊,是大汉长公主,地位何其尊贵,且膝下唯有张笃这独子,有道是千金之子不垂堂,她若不肯让爱子犯险,刘彻也不好强迫,更遑论还要考虑到太上皇和太后的想法。
“儿臣以为,姑母乃深明大义之人,况且昔年姑父张骞不也是弱冠之龄,往说东瓯与闽越,方才立下大功,得以入列朝堂,尚了公主么?”
刘沐见得父皇面有迟疑,唯恐他不允此事,忙是道:“张笃表兄现今就学于政经官学,若是不早谋功绩,想要正经入仕为官,非只僚属之位,便要循例外放,即便留京入中央官署,也不过区区刀笔吏罢了,姑母应是心知肚明的。”
刘彻又是颌首,文臣与武将的升迁不同,除却内朝官可由皇帝随意拔擢,真正的官僚体系内,官员升迁主要还是看资历和政绩的。
莫说太子僚属,便是皇帝僚属,诸多大夫,虽能与帝皇策议国政,地位超然,然手中无有实权,有志少年没有做僚属从小做到老的,况且没有实务经验和完整历练,也难以做到光禄大夫这样的首席僚属,现今位居光禄大夫者,多半是已告老致仕的三公九卿,那是实打实的元老重臣乃至派系领袖。
近臣,弄臣,两者差得远了。
“既是如此,此事仍尽数交由你去办,若请得太上皇、太后和长公主准允,再与滇国太子商议,待滇王上书请准,为父便下旨赐婚。”
刘彻思索片刻,觉着此事确是可行,便打算彻底放手让这些小屁孩折腾。
成则喜,不成亦闹不出甚么乱子。
至于赴滇之人的安危,刘彻倒不觉有甚么大问题,除非滇国君臣疯了,否则谁敢动刘塍和张笃等人半个毫毛?
若他们在滇国境内真有个三长两短,不管是何人下手,滇国上下数十万口,都得为他们殉葬!
“诺!儿臣必不负父皇重望!”
刘沐忙是应诺,心里喜不自胜。
“嗯,若是赴滇成行,为父可先破格拔擢刘塍为宣曲军候,孙武为大行府行人,张笃为太常府掌故,以掌全宗亲婚仪;若得竞全功,日后更不吝封赏。”
刘彻顿了顿,复又道:“除却刘塍麾下的五十精兵,为父会再遣五十内卫随扈,另着郎中令传谕派驻岭南及滇地之暗卫,襄助张笃行事。”
“儿臣先替他们谢过父皇。”
刘沐更是欣喜,有父皇此等许诺,要说服姑母无疑更容易。
太常府掌故,铜印黑授,秩六百石,虽与太子中庶子同秩,却是实职官位,虽尚不算入列朝堂,却也在中央官署任事,且辅理太常府政事,是有实权的。
若非刘塍赴滇迎亲,得以宗室子婚娶为由,着宗正府和太常府辅之,且张笃又是长公主的儿子,乃是皇亲国戚,凭张笃的年龄和资历,想出任太常府掌故可差得远。
日后若是事成,再论功行赏,就更是可望得晋千石大员。
阳信公主身为人母,又是个心思通透的聪慧女子,且不说望子成龙这等犯忌讳的话,然权衡过利弊和风险,终归不会凭白耽误自家爱子的前程。
至于刘塍和苏武的家中长辈,那就更不必提,大汉男儿多热血,束发成丁便即应募入伍的少年郎都不少,都敢上阵杀敌,浴血沙场,去趟滇国拚前程,长辈们有甚么舍不得的?
“嗯,三伏过后,待为父返京,希望已是诸事停当,勿再拖延。”
刘彻摆摆手,三伏休朝,近月光景,应是足以让刘沐将此事办妥,饶是滇太子要传讯禀明滇王,遣出快马昼夜兼程,往返间也用不了多少时日。
至于滇王推拒这门婚事,刘彻压根就没想过有这种可能,怕是拖都不敢拖的。
国弱而不处卑,必亡其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