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南驿,居于龙首塬南麓,乃是塬南邑周边最大的驿站,东西向的铁道与沥青驰道皆经此通过塬南邑北阙。
去岁三月间,太上皇在此搭乘首列载客火车,与诸多元老重臣出游灞西高原,客运列车便随即向臣民开放。
从雍县至灞西电站的四百余里钢轨,除却每日两列载煤列车从中转站西驿对开,有充裕的时间供多趟客运列车行驶。
尤是在扳道机构陆续配备到数座大驿站后,火车换轨让道已非难事,加之灞西电站的供电愈发稳定,铁道沿线各站点能通过简易接发报机,获得其余站点传来的火车运行信息,使得整个运行体制日趋完善。
况且现今火车的行驶速度撑死不过每个时辰五十里,且需时常在沿线各站点停靠,补水加煤,投入运行的车次也不多,两列火车想在路上遇着都不太可能,更遑论发生对撞事故。
四百余里的路程,搭乘火车约莫须将将一日光景。
大汉的邮驿体制为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铁道沿线驿站亦是如此。
载煤车列原本只在大驿停驻,补水加煤,然少府为鼓励百姓搭乘,特意让客运列车在每个“亭站”都稍作停驻,既可让站点的员吏以发报机提前知会下个站点,更方便百姓搭乘和落车。
票价则依照路程计算,从何处上车,去往何处,途中须经过几个亭站,票价就是几枚大钱。
这票价,虽不算低廉,但也绝对不高。
现如今,载人车驾早已普及大汉各郡县,尤是在关中郡县,处处可见定点载客的四轮马车,依照各地百姓的收入高低,价钱也有所不同。
在京畿三辅,百姓生活富裕,不再似前些年般能数人合伙凑钱,搭车稍稍便宜些,上得四轮车驾就是一枚大钱,乃是所谓的“起步价”,要从长安北阙要搭乘到西邑或塬南邑,依照路程远近,多半还要给一两枚大钱的。
若要再往长安县,或者更远的城邑,车夫多半是不肯了,只能到各大商家开设的“驭行”租赁车驾,那可就不是几枚大钱的事了。
要晓得,每辆载人车驾在长安周边载客,从敲晨钟到擂暮鼓,大半日功夫就能挣数百钱,刨除驭者薪俸,车马、饲料和维修等成本,驭行的每辆车驾日均收入百钱是毫无问题的。
要租赁车驾,每日不支付个三四百钱,想都不要想。
相较之下,火车的票价就颇为低廉了,虽说是麻烦了些,但好歹省钱。
譬如在长安和雍县间往返,租赁四轮马车,来回怕不得花去千余钱,到作坊务工的百姓,若非掌事或匠师,只是寻常的工匠,每月的月例多半也就这些,养活一家四五口都有富裕,可不是笔小数目。
若是搭载火车,每人往返票价也就四十来钱,饶是五口之家一道出行,不过二百来钱,况且身高不足四尺的孩童和年过五十六岁的老者还只收半价。
即便行礼多,顶多到得目的地,花几枚大钱转乘马车就是了。
况且,火车没马车那般颠簸,坐起来稳当得多,车上还供应吃食,若是不合口味,到得每个停驻的站点,还可向特许进站卖吃食的小商贩购买,实在比坐马车安逸得多了。
寻常百姓倒还不常出远门,京畿附近的小商贾们却是爱死这客运火车了,他们时常往来各城邑间贩运货物,只要能扛得动,且体积不太夸张的,经过各站点的吏卒验看无危险违禁品后,多半是能扛上火车的。
这无疑能为小商贾们省下不少运费,同时也稍微缓解了京畿周边道路壅塞的老难题。
当然了,若是乘客携带行礼过多,多半会被安排到特定的车厢,免得影响到旁的乘客,降低所谓的“出行舒适度”。
每趟车次还特意预留了供权贵搭乘的车厢,某些豪商巨贾若想进入更好的车厢,出得起钱也无不可,然票价要贵上数倍,不比乘坐马车划算。
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权贵豪富愿意花钱搭乘火车,有的是出于新奇,有的确是不耐马车颠簸,觉着乘坐火车更舒适下,至少空间够大,不憋闷,吃着喝着就可抵达目的地了。
三月初一,拂晓时分。
晨钟未及敲响,长安正南的安门便即开启,大队车驾由禁卫随扈出城,下得龙首塬,直入塬南邑。
早在昨夜,整个塬南邑已被禁卫圈禁,及至此时,长长的车列已等候多时。
宫邸学舍的师长们领着数百名学子登车,诸多郎卫亦紧紧随行,更多的羽林卫则是骑着战马,待得火车开动,他们便会一路纵马,护卫在侧。
前方的各大站点亦是仔细戒备,沿途轨道不知已巡视过多少次,仍要由羽林部曲提早开道。
要晓得,车上的数百名少年少女,不是刘氏宗亲,就是公卿将相府上的嫡亲贵胄,况且还有太子殿下,但凡出半点岔子,饶是太子殿下无有损伤,皇帝陛下不追究,愤怒的权臣们也会撕碎任何渎职者。
别说寻常羽林将士,就是执掌羽林卫的卫尉卿公孙贺,在众多公卿将相的一致责难下,脚肚子都要打抖的。
禁卫们严阵以待,车上的小屁孩们却是欢实得紧。
昔年曾随太子殿下出巡阴的,现今多半已完成宫邸学舍的学业,进入政经官学或黄埔军学继续深造,年岁最大的,甚至都已入伍为将、入仕为官了。
太子刘沐已虚年十三,且生辰就在三月,行将束发,顶多在宫邸学舍再呆年余,故颇为珍惜父皇口中所谓的“最后一丢丢美好年少时光”。
束发之后,何去何从,父皇尚未与他谈过。
若依他自身的想法,还是想进入黄埔军学历练,毕竟军学祭酒乃清河王刘越,是他的十一皇叔,且多次三伏暑训下来,他与黄埔军学的师长们都混熟了,实在不想去政经官学听那些老夫子终日叨叨些大道理。
然储君出宫就学,实乃大汉前所未有之事,里头牵涉到许多关节,只怕父皇也尚是难以决断。
若让他终日待在太子府,学治国之道,刘沐觉得自己怕是要憋疯掉。
如现今这般,每日午后往宣室殿陪父皇批阅奏章与诸大夫策议国政,已属极限,若清早也要学着打理政务,那特么还是人过的日子?
刘沐想不通,自家父皇昔年为何会早早继位,瞧现今皇祖父的身子骨还很硬朗,十多年前也不至无法处理国政吧?
难不成是要绝了一众叔伯争夺帝位的念想?
可父皇如此强悍英武,皇伯皇叔们见了父皇比鹌鹑还老实,刘沐很难想象昔年的他们真敢跳出来与自家父皇明争暗斗的场面。
想不通啊,想不通。
不是刘沐太傻太幼稚,实乃他为帝后独子,没甚么兄弟姊妹,储君之位压根没半点威胁,只要自身不蠢到铸下大错,妥妥的要继承帝位的。
此时的他仍是少年心性,好玩好动,自幼又被父皇母后“粗养放养”,且获准常常微服出宫,玩性和野性都比历代储君大得多。
鲜衣怒马少年时,受不得拘束的。
现今若皇帝刘彻意欲禅位,只怕刘沐不喜反愁,愁得似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醒掌天下权?
每日上朝与那群老狐狸斗智斗勇,刘沐真不觉得有甚么乐趣可言。
醉卧美人膝?
毛都没长齐,太子殿下尚且有心无力,便连太子妃的人选,他暂时都没太多想法,但凡能瞧得过眼,也就听凭长辈做主了。
刘沐不觉自身是胸无大志之辈,只觉似自家父皇般,刚及束发便登基为帝,终日困居宫中,想微服出游都难,也未免太悲催了些。
刘沐的想法,倒也不无道理。
非但皇帝刘彻很悲催,皇后阿娇更觉自身悲催。
她对火车也很好奇,然至今尚无没机会搭乘,又想到入宫十余载,每岁也就三伏能离京避暑,真真郁闷得紧。
刘彻还是疼婆娘的,应诺今岁三伏会带她乘坐火车,坐到她满意为止,这才哄得她开心了些。
宫邸学舍此番春游,最为欢实的学子,还得数右中郎将府上的小贵女。
赵立与苏媛公务繁忙,平日鲜有闲暇陪伴女儿,饶是每岁三伏休朝,都未必得闲,带她离京游玩,加之两人皆出身军中遗孤,赵婉别说兄弟姊妹,便连族亲叔伯都没有半个,年岁相仿的玩伴除了大丫鬟赵,就没旁人了。
入得宫邸学舍后,她倒是结识了不少好友,此番又能一道离京远游,自是欢喜得紧,早早收拾行囊,离家时也没显出半点对父母的不舍。
苏媛真真苦笑不得,只道白养个没良心的闺女。
赵立回府后更是火冒三丈,盖因闻得自家女儿竟请允太子殿下,已然将府中那匹照夜玉狮子牵到承乾宫,交由太子厩令帮着照看,说是怕离家时无人能看顾好它。
老子堂堂右中郎将,出身羽林的骑军将领,连马都驯养不来?
赵立的自尊心严重受创,被宝贝女儿扎得千疮百孔,险些气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