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人生而性善;荀子曰,人之生也固小人。
人类本性的善恶论,是各古典哲学流派的基石,但在上辈子学理工的刘彻看来,结果才是最重要的,善恶仅在一念间,真善与伪善亦只存乎一心。
譬如自幼娇纵跋扈的皇后阿娇,经过怀孕产子后,突是冒出个想法,让刘彻对她颇是刮目相看。
阿娇想借着长秋基金的名义,在民间广设医馆,专为孕妇和幼儿诊治,让更多的孕妇可顺利产子,得以母子平安。
“此举大善,那不妨便唤作妇幼医馆吧。”
刘彻听完她的想法,脑海中不由冒出后世的妇幼医院,觉得这倒真是自己太过疏忽了,近年只晓得鼓励大汉百姓繁衍子嗣,却没为他们创造更好的条件。
依着现今大汉的医疗条件,自然不可能在妇幼医馆开设多种科室,额外去治疗甚么不孕不育之类的,但至少能让寻常百姓家的妇女和孩童也有机会获得更专业的医疗照护。
在这缺医少药的年月,不但孕妇临盆有风险,因病早夭的孩童更是为数众多,且不说寻常百姓家,过早夭折的皇子公主亦屡见不鲜。
刘彻毫不吝于对阿娇的夸赞,向来不知民间疾苦的傻婆娘能想出这主意,着实是不容易的。
能有这等推己及人的同理心,也就真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模样了。
大汉老百姓很朴实,也容易知足,倒不求上位者能苦民所苦,只需懂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便是好皇帝好皇后。
若帝后还能偶尔“施民其所欲”,那就真是万民称颂的圣君贤后了。
长秋基金本就财力雄厚,又因着皇长子刘沐的降生,诸多刘氏王侯和世家权贵都已向皇帝献上贺礼,刘彻可没留半分,都送入长秋府的私库。
依惯例,待得刘沐百日礼时,前来观礼的各家宗妇亦会再赠一份厚重的贺礼,故而阿娇是个大富婆,若非妇医的数量不足,她开设千八百间妇幼医馆眼都不带眨的。
阿娇虽有心做这大善事,但脑子着实不够灵光,还得央着刘彻帮她谋划。
刘彻仔细斟酌数日,觉着摊子不能仓促间铺得太大,况且妇幼医馆虽不求挣钱,但至少该尽量保证自负盈亏,否则会给长秋基金带来巨大负担,也不利于日后大举推广到各郡县。
还得先在长安试行,北阙甲第和东市三坊都要开设,长安城外加城西的西邑,常住的军民已近愈五十万,支撑起四个妇幼医馆应是不难的。
主要还是妇医的数量严重不足,遗孤内院的医学院虽已开设多年,但起先的目的就是为配合军事学院的,故完成学业的医者多类似后世的外科医生乃至创伤科医生,进入汉军各校成为军医。
学大内科的都少,妇幼科更是几乎从未教授过。
苏媛已是医学院中最出类拔萃的医官,不还得跟在老医官后头,边看边学么?
当然,遗孤内院的医学院教出来的医者还是有一定基础的,且多为女子,要转为妇医不算太难,只是数量远远不足,刘彻也不可能让大批军医转行的,能抽调部分支撑四间妇幼医馆已是不易了。
大汉民间的医学教育该早些提上日程,不能再尽数依赖遗孤内院了。
五月廿七,夏至。
大汉皇后颁下懿旨,由长秋基金出赀,在未央宫的北门外设医学,招有意从医者,向之传授医术,谓之长秋医学。
长秋医学的形制与其附近的黄埔军学和政经官学皆同,然非但招收世家子弟,有识文断字的良家子亦可入学,且男女不限,只需通过诸医学博士的评鉴即可。
苏媛除了长秋詹事丞之位,改任医学祭酒,作为长秋医学的主掌仆射。
她昔日出任长秋詹事丞,本就是为能名正言顺的常住宫闱,暗中替皇后阿娇调养身子。现下皇长子诞生了,她身为右中郎将赵立的夫人,不宜再长久出任长秋詹事丞。
倒非帝后猜忌,也不非过河拆桥,实是长秋詹事丞多为宦官出任,若女子出任就往往被视为内宰,让重臣的夫人到宫里做内宰,这实在是不合适,也不免会影响到赵立和苏媛的正常夫妻生活。
恰好要创办长秋医学,那由医官出身,又和长秋府诸多属官皆熟识的苏媛出任医学祭酒,自然是最合适不过。
长秋医学创立之初,没闹出太大动静,毕竟世家大族的公子和贵女们压根就不会想从医,能识文断字的良家子也不多。
现下大汉有本事有门路的,不是想入仕为官,就是想入伍从军,至不济经商也成。
虽说大汉重农抑商的国策尚未更改,但世家大族皆有不少产业,只是鲜少亲自出面经营罢了,何况像四大商团的大东家,可皆是皇亲国戚,江都王刘非更亲自打理皇室实业,谁有敢跳出来说甚么?
现下的大汉臣民都学精了,除却那些早被册入商籍的商贾世家,新冒头的豪商巨贾大多皆让下人出面打理生意,从不亲手“操持贱业”。
蜀地卓氏和南阳孔氏也是迁来长安后,方才晓得还有这等闷声发大财的法子,端是懊悔不已,心道比起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自家还真是蠢得可以。
昔日他们着实是井底之蛙,甚么富甲巴蜀,富甲中原,教京中权贵们听在耳里,只怕是多有耻笑的。
北阙甲第权贵云集,家赀巨亿的为数众多,顶级世家更坐拥万顷良田,只是向来处事低调,财不露白罢了,免得坏了名声,误了族中子弟的前程。
似孔氏和卓氏过往那般嚷嚷着富可敌国,可不是狂妄愚蠢的土鳖么?
若非卓王孙和孔仅得了皇帝重用,出任大农丞,两家的族人就难脱商籍,不得乘车骑马,不得入仕为官,惨不惨?
近年来,朝廷鼓励工商百业,虽没大幅提升商贾的地位,却也鲜少再将从商的百姓改册商籍了。
依着刘彻的意思,就让商籍人口在大汉册籍中缓步减少,直至最终归零废置,后世华夏的户籍制度也没分甚么士农工商的。
刘彻暂时没必要去更动祖制,在这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和朝堂的保守势力产生激烈对撞。
治大国,如烹小鲜,无为而无不可为。
现下大汉臣民对商贾之事已不似过往般避讳,又因商贸愈发兴盛,能靠经商多挣钱,也是条好出路。
因而长秋医学创办后,前来求学的为数不多。
医学祭酒苏媛又谨遵陛下谕令,秉持宁缺毋滥的原则,从严筛选,半个月的光景也就招募到了二百余人,且男多女少,妇幼科才招到十来个少女。
皇后阿娇闻之,不免有些泄气,刘彻却是不觉意外。
长秋医学又没甚么名气,这年月的民间医者都是师徒亲传,甚至多为家学传承,鲜少外传的。
真想学医的百姓,都去四处拜“神医”去了,且不说能否学到真本事,总之出师后打着“神医亲传”的名头,不愁没病患上门。
“不急,现下可依着你的心思,在北阙甲第和东市三坊先设妇幼医馆了,日后若是打理得好,在民间有了口碑,自然有人登门求学的。”
刘彻揉着阿娇的小脑袋,笑着给她鼓劲道。
阿娇臻首轻点,却又皱眉道:“可臣妾听得苏媛说,那长秋医学非但教授妇医之术,还教授如何治疗外创和内伤,即便日后妇幼医馆有了名气,登门求学的也只是为学妇医之术啊。”
刘彻微是扬眉,出言打趣道:“朕发觉你自诞下沐儿后,这脑子愈发好使,都能想到这些了。”
阿娇翻了翻白眼,懒得理他。
刘彻讨了没趣,也没再逗她,便是道:“你那长秋基金虽是赀财颇多,但要在民间广设妇幼医馆也是钱紧的。朕已交代五皇兄和国舅,让他们皇室实业和田氏商团谋划谋划,是否愿与少府合伙开设民间医馆。”
阿娇讶异道:“他们向来唯利是图,会愿意耗费这笔巨赀?”
她之所以说刘非和田胜唯利是图,倒不是真的贬抑两人,更非是觉得两人吝啬,无论是帝后大婚,还是此番皇长子诞生,刘非和田胜送的贺礼都是价值不菲的。
只是两人向来公私分明,对商贾之事向来盘算得清清楚楚,即便是朝廷交办之事,譬如筑城和治河,议价时从没半分含糊,硬是敢当着皇帝的面跟大农令和少府卿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若是觉着会亏本,宁可争得面红耳赤都不会退让。
刘非和田胜从不讳言牟利之事,也从不在意博取甚么为国为民的美名,就是纯粹的豪商巨贾,也唯如此,刘彻才可放心,他们亦可安心。
“你怎的还是这般傻,你设妇幼医馆是为普惠妇孺,非但不求挣钱,或许还会时常赠医师药,自是耗赀不菲。”
刘彻摇了摇头,轻笑道:“朕让少府和他们合伙开的民间医馆,是男女老幼皆会接诊,外创内伤皆要治,自是要适当收取诊金和药钱的,若是经营得好,获利可不低。”
阿娇这才恍然大悟,若能如此,倒还真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