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刘彻也不好再多说甚么,让公孙贺起身,便唤了内宰进得竹舍,带南宫公主去稍事梳洗,换身衣裳。
“李福,让御厨准备晚膳,待得二姊梳洗妥当便可布膳。”
他见得天色不早,便是吩咐候在门外的宦者令李福,复又望向躬身侍立的公孙贺,略带鄙夷道:“朕深知你的脾性,不必再故作拘谨,一并用膳吧。”
公孙贺面色讪讪,语带双关道:“陛下慧眼,臣谢过陛下看重!”
刘彻无奈的摇摇头,就凭自家二姊那憨傻脑子,日后怕是要被公孙贺这等奸猾似鬼的大烂人治得服服服帖帖的。
阿娇见得刘彻面色稍霁,便是挪着脚步近前,拽了拽他的袍袖,小心翼翼的出言试探道:“陛下不是常说怒后不可便食么?”
刘彻没理会她,却也没甩开她的手,任由她拽着。阿娇的脾性就跟弹簧似的,若对她太过强硬,她必会更为强硬的逆反,虽要给她些教训,但还是得把握好尺度。
刘买性情温和,又算是刘彻和阿娇的兄长,忙是出言缓颊道:“陛下,公主梳洗想是尚需些时候,可否再请陛下指点微臣几盘残局?”
他所说的残局并非围棋,而是近年来在大汉愈发盛行的象棋,自然也是刘彻弄出来的。象棋比围棋简单得多,耗时也短,棋局厮杀也更为激烈直接,故而颇受大汉臣民喜爱。
刘买的棋力暂时比不过刘彻,也就只能对下残局了。
刘彻颌首应下,复又吩咐阿娇道:“你与跋子去泡壶菊花茶来。”
“好!”
阿娇忙是乖巧的点点头,松开他的袍袖,拉着跋子泡茶去了。
南宫公主梳洗确是有些久,将将小半个时辰,换过衣裳又稍稍敷了哭肿的眼睑,倒是精神了不少。
她生性直率爽朗,知晓刘彻不反对,则她与公孙贺的婚事已是八九不离十,压根掩不住眉眼间的那丝笑意,全无半分少女应有的矜持。
诶,女人啊!
刘彻看得直摇头,边是举棋落子,边是叹气连连。
侍立在侧,默然观棋的公孙贺听着皇帝的叹息声,眼皮直打颤,心道公主您老千万悠着点,免得再惹恼了陛下。
好在已等候多时的李福及时趋步入内,请示陛下是否即刻布膳,这才帮惴惴不安的羽林校尉解了围。
刘彻让人在正厅摆了八仙桌和座椅,难得出宫,用膳的又皆是自家人……及某个未来的自家人,倒是不必太过拘礼。
众人对桌椅皆不陌生,待得刘彻在上首落座,也纷纷落座。
阿娇自是坐在刘彻身边,南宫公主做了左侧上座,刘买和跋子夫妇坐在右侧。
公孙贺面色分外尴尬,心道陛下真损,怪不得让他陪着用膳,原来早打定主意要瞧他笑话。
方方正正的八仙桌,八张椅子,就剩三张。
他自是不敢坐下首那两张椅子,跟皇帝和皇后面对面,不要命了?
就唯剩下南宫公主身侧的那张椅子空着,他此时才真晓得甚么叫坐立难安。
“赶紧过来坐下,难不成还怕本宫吃了你?”
倒是南宫公主爽利,毫无顾忌的出言道。
“……”
公孙贺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心道不是怕公主您老人家,是怕皇帝陛下啊!
其实倒是他想岔了,刘彻没这般无聊,若真想动手收拾他,多的是手段,现下是真有正事要商议。
酒过三巡,众人渐渐放开了些,尤是在刘彻给阿娇夹了次菜后,小萝莉终是不再可怜巴巴的皱着小脸,面上恢复了几分神采,旁若无人的咯咯傻笑。
刘彻不再管她,抬眸看向刘买,突是出言问道:“族兄可是想好今后的打算了?”
刘买闻得他复又重提此事,只得无奈的坦言道:“臣愚钝,可否请陛下明示?”
刘彻见众人皆是停箸默然,不由轻笑道:“朕想新设文教府司,若族兄有意施展才学,或可一试。”
刘买疑惑道:“文教府司?”
刘彻缓缓解释道:“不错,所谓文教者,是为人文与教化,主掌以诗书礼乐教化万民之事,却又非仅限于此,琴棋书画,经史子集亦涵盖其中,且还需统管各郡县官学,日后朝廷要为官学审定课业,甚至派遣教书先生,力图使大汉子民皆可读书识字。”
“教化万民,皆可读书识字,陛下莫不是想……开启民智?”
刘买大为讶异,忙是急声劝诫道:“这万万不可啊!”
“族兄想岔了。”
刘彻自是知晓尊奉黄老之学的汉初统治阶级对开启民智讳莫如深,倒是从未想要正面硬刚,要说服他们着实困难,倒不如曲线而行,缓缓图之,“近来新华书局刊印的新书,族兄可曾看过?”
刘买不知陛下为何突然转了话头,出言答道:“陛下莫非是指那些甚么小说体裁的闲书?”
刘彻笑着点点头:“不错,族兄以为那些小说如何?”
刘买下意识的瞄了瞄身侧的跋子,犹豫着讪讪道:“文笔尚可,用以消闲解闷倒是合宜,只是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刘彻饶有趣味的问道:“族兄想是因书中讲述南越王族的密辛多为捕风捉影,不合实情吧?”
刘买颌首应是,他熟读史籍,对南越王族的来历还是有些了解的,赵佗虽不是出身世家大族,但其先人也不至如那些小说所言的代代为奴,代代为娼。
“族兄可知晓,凭借这些小说,朝廷或许能少死伤数万将士,将南越国彻底攻占?”
刘彻摇头笑着,将南越国此时的境况尽数说与众人听,只是撰写小说的锅让公孙贺继续背着,他这皇帝只是后知后觉之人。
刘买和三女听罢,皆是讶异的看向公孙贺。
南宫公主两眼泛着光芒,掩嘴惊呼道:“你就是长安笑笑生?”
长安笑笑生,近来长安城声名鹊起的著书人,其交由新华书局刊印发售的新书本本大卖。虽皆是那甚么白话文小说的新体裁,被文人雅士批驳得一无是处,奈何百姓们易看懂又爱看,贵妇和贵女们也极为追捧,便连南宫公主和跋子皆是他的书迷,甚或可称为书痴。
“让公主见笑了。”
公孙贺尴尬的挠挠头,这笔名还是陛下替他取的。
南宫公主追问道:“近来可还著有新书?”
“……那些小说非我亲手撰写,我只是想出些情景,稍稍写个概况,便交由旁人代笔润色,著作成书,现下尚有数本未及刊印。”
公孙贺半真半假的答道,其实最起先的数本乃是陛下拟定的那甚么大纲,让他照着学,最后倒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在江都王刘非的怂恿下,招募了大量写手依着他编的那些鬼话代笔,连出十余本,本本大卖。
南宫公主眼神大亮:“那先将手稿取来让本宫阅看!”
咳咳~~
刘彻见话题跑偏,清咳两声,南宫公主只得满脸不甘的止住了话头,安静下来。
“正如朕先前所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似公孙贺这类笔下如刀的……奸邪小人,往往可让不知详情之人将书中所述信以为真。”
刘彻满脸肃容,沉声道:“此等操弄民意的手法,用以对敌自是妙计,但若日后被人用来对付我大汉,乃至针对天家散播谣言,就是天大的麻烦!”
众人心头皆是咯噔一下,深觉陛下非是杞人忧天,此事确实不可不防。
“陛下以为该当如何防备?”
刘买眉宇紧皱,着实想不出甚么好办法。
刘彻缓声出言道:“说难也不难,就是先前提及的文教府司,日后所有需刊印的新书,乃至各处官学教授的课业,皆因先经过文教府司审定,于我大汉有利者方可获准刊印。未经审定而私自刊印新书者,依犯情轻重,处以重惩!”
刘彻虽不会弄甚么文字狱,但适当的书籍审核制度还是需要的,免得在民智未开之时,大汉百姓被有心人带风向,弄得谣言四起,社稷大乱。
刘买恍然,沉吟片刻便是认同道:“陛下此计应是可行!”
“其实能操弄民意的并非书籍,乐曲民谣,诗词歌赋,皆是如此,只是不似书籍那般易于掌控,更需有文教府司导引风气,教文人雅士乃至山野乡民多多歌颂为国捐躯的忠魂,歌颂忠君爱国的官吏,更要赞颂……爱民如子的朕。”
刘彻丝毫不加掩饰的坦言,在煌煌大汉,甚么是主流正能量,自然是忠君报国,誓死效忠于他刘彻!
“陛下是想让微臣担此重任?”
刘买惊喜交加,自梁王刘武入朝请罪后,其子嗣早没旁的念想,皆以为日后只能做闲散王侯,刘买这梁王嗣子更是如此,他万没料能蒙陛下如此看重,却又唯恐自个才不配位。
“不错,依九卿辖制,这文教府司当归入太常府辖下。大汉立朝后,历任太常多为我刘氏宗亲,然族兄也晓得,喜好诗书的宗室子弟怕是寻不出几个。”
刘彻无奈的耸耸肩,复又看了看阿娇和自家二姊,多加了句:“男女亲眷全算上,能通读经史子集的,怕是不出一掌之数。”
“……”
阿娇和南宫公主被当众打脸,自是郁闷不已,偏生无可辩驳,好在出身羌族的跋子比她俩还更差些,可聊以安慰她们受损的自尊心。
刘买城府也不深,当即面露欣喜道:“蒙陛下看重,臣定竭尽所能。”
他虽不贪慕权势,但好歹是堂堂男儿,也不愿终日混吃等死的,且这文教府司或许真能让他施展长才。
刘彻抚掌笑道:“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