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雷阵阵,细雨绵绵,春风送暖,翠野启耕。
惊蛰之日,北军驻地的虎贲校场内,近两千虎贲骑兵骑着战马,在微凉的细雨中默然矗立,前方是虎贲和羽林两校的百余名将官。
除了战马偶尔仰头喷鼻,抬蹄踏地,校场内再无旁的声响。
校阅台上,太子刘彻缓缓扫视眼前的将士们,胸中感慨万千。
去年此时,他在此地目送他们扬鞭出征,远赴西域;
今年此时,他在此地迎接他们昂首归来,回返校营。
其中不少将士尚未及冠,却已往返万里,征战经年,用马刀和战戟为大汉浴血奋战,立下赫赫军功。
虽然安夷将军公孙对他们颇多看顾,又有八千胡骑倚为支援,但依旧有三百余名将士马革裹尸,其中的将官高达四十三人。
将官团的死亡率超过两成!
不是他们太过莽撞,亦不是他们不够武勇,而是他们在奋勇杀敌之余,更不时冒险潜入西域腹地,进行实地勘测,以便为日后大军西征和移民提供行军线路和可行性建议。
大多将官皆为此而丧生羌人之手,便连尸身也寻不回来!
刘彻望着军阵前的十余辆盖着厚厚毡布的车驾,上面载满了战死将士的骨灰坛。
依着过往的惯例,每场战役后,交战双方都会派人打扫战场,收敛己方将士的尸骸,部分尸骸会有亲属认领收殓,其余无人认领收殓的,则由专门的义庄掩埋,以防战后引发瘟疫。
唯有战死的将帅,才会专门将尸身运回原籍安葬。
刘彻却特意为虎贲和羽林将士立下的规矩,除非家眷亲属非要亲自收敛尸骸,否则无论军职高低,一律火化,将其骨灰带回安葬!
甚么就地掩埋,入土为安?
狗屁!
但凡交给义庄处理的尸骸,大多是采取集体掩埋,挖个大坑便往里扔。若是遇着有良心的,分别埋葬,却也定是不会以棺椁下葬,顶多草席一卷,便是埋了,别说墓碑,便连坟头都找不着!
绝不能让将士们埋骨他乡,生生被丢弃在乱葬岗里!
即便是寻不到尸身的,也要将其平日穿戴的衣冠火化,好生带回安葬!
隔着薄薄的雨雾,刘彻环视校场,一张张被细雨拂湿的年轻面庞,已然稚气尽褪,化作刚毅英武。
他的眼角莫名有些湿润,不禁心生自嘲,许是雨水浸入了眼睑,刺激到了泪腺,否则似自己这般淡漠阴冷的性情,怎的会娘兮兮的流泪?
身居朝堂时,他能以天下为棋盘,执万民为棋子,将士的生死亦只是战报上那简单而冰冷的数字。
但在校场之上,亲眼看着这些活生生的少年,还有那十余车骨灰坛,他的心依旧不禁微微发颤。
诚然,后世在华夏惨遭倭寇入侵时,为数更多的英烈为了保家卫国,不惜抛头颅洒热血,端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如今匈奴却已被远驱大漠,羌人更是刀俎下的鱼肉,那么,他将这些弱冠少年们匆匆推向沙场,在尸山血海中历练成长,确有必要么?
当真问心无愧么?
他本已准备了大段的说辞,足以鼓舞士气,激励军心,但此时却哽在喉头,难以说得出口。
或许,我能成为福泽万世的君主,却做不来铁血剽悍的将帅吧?
刘彻暗暗自嘲,想着兴许是这具身体进了青春期,到了伤春悲秋的年纪,莫名有些娘兮兮的自怨自艾。
“将士们!”
刘彻沉默良久,方才高声问道:“你等可曾畏死?”
众将士皆是愣怔,片刻后方才有些默契的照着过往套路,齐齐应道:“死国者,不畏!”
“蠢!”
刘彻待得他们安静下来,便是高声呵斥道。
将士们皆是惊呆了,便连刘彻身后的虎贲校尉马屿和羽林校尉公孙贺都是微微张嘴,心道太子殿下莫不是淋了雨,风寒入脑,迷糊了?
刘彻却是继续道:“虎贲和羽林皆是孤王亲手创办,成军时亦是孤王为你等授旗,在孤王面前,你等装甚么装?当孤王是傻子,还是以为孤王听不得真话?”
“你我皆是血肉之躯,刀斧加身,谁不晓得疼?若有一线生机,谁又甘愿赴死?”
“孤王怕死,怕得厉害,只想着长命百岁,享尽富贵荣华!”
“你等却皆言不曾畏死,岂非是嘲弄孤王么?”
刘彻沉着脸,高声喝问,略带嘶哑的声线在静寂的校场久久回荡。
“看看这些车驾,都好生看看!”
他指着不远处的那十余辆大车,语带哀戚道:“车上尽皆载着你等昔日的袍泽,他们曾替你等挡箭,曾替你等断后,为你等舍生取义!”
校场依旧静默无声,却渐渐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怆感。
“孤王会将他们好生安葬,将他们的名籍仔细记下。朝廷将在焉支山北,在那片你们为大汉开拓出的疆土上,建立一座雄城,名为武威!”
刘彻顿了顿,复又道:“武威城中,会立起一方通天之碑,为此城而亡的所有英烈,其名籍都将铭刻碑上。碑成之日,孤王必当亲临武威,在碑前奉以三牲,祭拜英灵!”
将士们纷纷抬眸,本是哀戚的眼神中蕴起丝丝微光,太子殿下若真能以储君之尊,祭祀之礼前去祭拜,当能告慰为国捐躯的袍泽。
刘彻感受到他们渐渐灼热的目光,却是不喜反怒,沉声喝问道:“怎么?觉得这样便知足了?便能让你等热血澎湃,日后继续奋勇捐躯?”
“蠢驴!一群蠢驴!”
刘彻真真出离的愤怒了,怒骂道:“他们之所以甘愿赴死,是想让你等能活着班师回朝,是想让我大汉百姓不再受外族欺辱凌虐,是想让我大汉社稷永保安宁!”
“你等都用脑子想想,今后如何好生活着,才能不辜负了他们!”
刘彻见得将士们皆是垂首不语,便是指着将官团中的一位少年道:“你,上校阅台来,近前答话。”
少年不敢怠慢,忙是翻身下马,迈着大步登上校阅台,向刘彻单膝跪地道:“末将羽林屯长赵立,见过太子殿下!”
刘彻却并未让他起身,颓自问道:“你为何从军!”
“回殿下,末将的爹爹曾是雁门边卒,丧于匈奴之手,只得与兄长相依为命,兄长却又因为我找寻吃食,冻死在深山之中!”
赵立丝毫不加掩饰的恨声道:“末将想报仇,想杀光觊觎我大汉的所有蛮夷!”
刘彻微微颌首,再度抬手,指着将官团中的另一位少年,“你也上前答话!”
他认得这少年,秦立,骁骑将军秦勇的嫡长孙,虽挂着个太子庶子的名头,却被他丢给李当户,塞进虎贲历练,此番更是随军远赴西域征战。
秦立亦是疾步登台,单膝跪地道:“末将虎贲屯长秦立,见过太子殿下!”
刘彻复又问道:“你又为何从军!”
秦立犹豫片刻,硬着头皮道:“末将出身……武勋世家,为永继家风,故而……”
“够了!”
刘彻摆手止住他话头,复又扭脸看着赵立,问道:“赵立,你以为秦立此人如何?可为将帅否?”
赵立毫不客气的坦言道:“忠义果敢有余,却过于宽仁,狠不下心肠,可为帐下将官,却不足为主帅!”
刘彻扬眉,又是问道:“秦立,那你以为赵立如何?”
秦立语带苦涩道:“勇武剽悍,心思机敏,我远不及他。”
刘彻呵斥道:“大点声,教将士们都能听到!”
秦立面露挣扎之色,却也只得高声复述了一遍。
本是静寂的校场登时发出阵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毕竟在场的将士们绝大多数都是虎贲卫,如今见得虎贲屯长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自认不如羽林屯长,自是颇为不悦。
“你等是否心怀不忿?是否心有不甘?觉得秦立凭着家世才做了屯长,丢了你们虎贲卫的颜面?”
刘彻冷冷环视校场,厉声呵斥道:“你等过往立下的军功,军吏都尽数报于孤王知晓,秦立杀敌五百余,生擒羌酋九人,这屯长做不做得?”
先前低声议论的将士皆是默然,满脸羞愧之色。
他们虽是不喜随军赚取军功,积累资历的权贵子弟,却甚是钦佩身先士卒的世家子,否则铁血秦氏也不会受到众多关中男儿的敬仰。
“孤王不愿多说甚么大义凛然的话,只想告诉你等,每位浴血奋战的将士都不会被朝廷遗忘,更不会被孤王遗忘!”
刘彻再度提高声调,继续道:“死伤者,朝廷会好生抚恤其亲眷,抚其老,使之安养天年;养其幼,使之茁壮成长!归来者,朝廷亦有重赏,爵位,赀财,皆依军功赐下!”
他顿了顿,复又道:“你等日后加官进爵,得成勋贵,荫妻庇子,那你等后人岂非也是世家子弟?与秦立有何不同?”
“孤王麾下的将士,家世出身不论,谄媚讨好无用,想要荣华富贵,想要高官厚禄,便用军功来换!”
“入伍从军,端是刀头舔血的行当,性命都能豁出去,何必故做矫情,简单粗暴便好!”
刘彻缓步走到身侧的数十个巨大的木箱前,在众目睽睽下,将之尽数掀开。
金锭!
所有的箱子里都是金锭,没有甚么旁的珠玉宝物,独独就是金锭。
真真如他所言,简单,直接,粗暴!
“将这些金锭给将士们尽数分了!”
刘彻向马屿和公孙贺吩咐一句,复又高声道:“既已离京一年,孤王便让你等休沐十日。家中有亲眷的,早些回去报个平安,若是孤身一人的,拿着金子,出营玩个痛快!”
“记着!十日后,都给孤王老老实实滚回来,日后还有更多爵位和赀财让你等用命来换!”
“诺!”
将士们登时尽扫阴霾,欢声应诺道。
跟着殿下,有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