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刘武自小享尽荣华富贵,尤为喜好营宫室苑囿之乐。平息了吴楚之乱后,遂在梁国大兴土木。他以睢阳为中心,依托自然景色,修建了一个规模宏大、富丽堂皇的的花园,称东苑,也叫菟园。
菟园内建造了许多亭台楼阁以及百灵山、落猿岩、栖龙岫、雁池、鹤洲、凫渚等景观,种植了松柏、梧桐、青竹等奇木佳树。建成后的菟园周围三百多里,宫观相连,奇果佳树,错杂其间,珍禽异兽,出没其中,使这里成了景色秀丽的人间天堂。
菟园中的房舍雕龙画凤,金碧辉煌,几乎可和皇宫媲美。睢水两岸,竹林连绵十余里,各种花木应有尽有,飞禽走兽品类繁多,梁王经常在这里狞猎、宴饮,大会宾朋。
梁王刘武喜好招揽文人谋士,天下的文人雅士如枚乘、庄忌、司马相如等云集菟园,成了梁孝王的座上宾,跟梁王一起吟诗作赋,吹弹歌舞。
与往日琴声飘渺,畅然痛饮不同,此时的亭台内,司马相如手捧枚乘新近写就的《梁王菟园赋》,面色有些凝重。
“枚公此赋,始言苑囿之广,中言林木禽鸟之富,继以士女游观之乐,而终之以郊上采桑之妇人,略无一语及梁王,气象萧索,暗寓讽谕和劝戒之意啊。”
司马相如品鉴良久,缓缓放下手中的竹简,长叹道。
枚乘颌首道:“如今梁王宫室逾制,出入警跸,接持天子仪仗,使乘果为此赋,唯望以规警之。”
司马相如满脸无奈,摇头苦笑道:“自文帝朝,大汉便是国泰民安。当今陛下更是励精图治,与民生息,仓禀充盈,王公贵族难免日益崇尚奢侈,精神却是日渐萎靡颓唐。与之相较,梁王虽也骄奢,却仍能招贤纳士,广纳谏言,倒也不负贤王的美名。”
枚乘面色一沉,沉声道:“某便是怕这贤王的名声,误了梁王的性命!大汉立国数十载,皇权虽日加巩固,然各地诸侯王也是羽翼渐丰,加上小人撩拨,即便贤如梁王,动了谋求帝嗣的野心。长此以往,必是身死国灭。”
司马相如闻言一惊,赶忙起身四处张望,见确实无人,方才长舒一口气,低声道:“枚公今日之言犯了梁王大忌,所幸未被他人听去,今后须得谨慎些。前日日子邹阳邹老先生便因劝诫梁王遣散私兵,被羊胜和公孙诡借机进谗,把老先生下狱囚禁。”
“犹记当初,吴王刘濞也曾招致流亡,延揽贤士,某与邹老先生、庄忌尽皆前往致仕。直到吴王意图谋反,谋求帝位,我等曾上书苦谏吴王,不料吴王刚愎自用,利令智昏,一意孤行,起兵叛乱,最终落得身死国破。我等只得离吴至梁,从游于梁王。”
枚乘点点头,满脸落没之色,望着湛蓝高远的天空追忆往昔,良久后,复又长叹道:“本道梁王贤明,又乃当今天子同母弟,断不会行谋逆之举。不料在羊胜和公孙诡等一干小人的怂恿下,梁王也开始广幕私兵,锻造兵械,以谋求帝嗣。眼见梁王又要步上吴王后尘,某虽不如邹老先生敢于舍身直谏,却也需得旁敲侧击,算是略报梁王知遇之恩吧。”
枚乘,邹阳和司马相如虽都反对梁王谋逆,但他们的动机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邹阳既有维护诸侯王地位的动机,又见微知著地认识到中央集权的不可逆转,具有维护国家统一的思想。
而枚乘则是纯粹的文士雅士的想法,只希望过上安稳日子,好好的进行他的文学创造,对政治不想过多参与。
吴楚之乱平定后,枚乘因劝谏吴王罢兵而显名,汉帝刘启曾将他晋为弘农都尉,却非他所好,故而以病去官,跑到梁国从游。整日吟诗作赋,不亦乐乎。
与二者尽皆不同,司马相如有极大的政治抱负,他原名司马长卿,只因仰慕战国时的名相蔺相如方才改名司马相如。
他自幼便喜欢读书练剑,二十多岁时以訾(钱财)为郎,做了汉帝刘启的武骑常侍,但这些并非其所好,因而有不遇知音之叹。
汉帝刘启不好辞赋,待梁王刘武来朝时,司马相如才得以结交邹阳、枚乘、庄忌等辞赋家,随后便以病退职,前往梁地与这些志趣相投的文士共事。
司马相如除了吟诗作赋,还常参与政事,替梁王出谋划策,因此对当今局势多了几分了解。他之所以反对梁王谋逆,只是觉得时机不对,成功的几率太小,与忠君爱国无关。
司马相如今日邀枚乘小聚,本是想让他前去规劝狱中的邹阳,上书梁王,认个错,免去牢狱之灾。谁知却看到了枚乘欲呈交梁王品鉴的《梁王菟园赋》,隐有暗谏之意,言语中又多有怨懑。
司马相如心中直打鼓,便没有说出来意,而是又虚应了枚乘几句,草草结束了此次相聚。
翌日,司马相如被梁王召见,前往梁王宫议事。金碧辉煌的正殿之上,梁国的官吏和谋士尽皆面色晦暗,不发一语。
“欺人太甚!”
梁王刘武将手中绢帛揉成一团,狠狠扔到地上。
已升任梁国国相的韩安国见状,面色大骇,急忙起身离席,将绢帛捡起抚平,劝慰道:“大王息怒,此乃天子诏令,纵有万般愤懑,切不可轻贱啊。”
“你让寡人息怒?寡人如何息怒?陛下真是好算计,整整二十五万百姓,这是要毁了梁国的根基啊!”
梁王愤然起身,高声咆哮道。
殿上众臣无人吱声,梁王震怒也确实情有可原,即便梁国富庶,人口众多,但若生生被征募二十五万百姓前往边郡戍边屯田,定然元气大伤,不复今日之盛况。
“大王,天子诏令虽无法违背,也可暗地掣肘。再说我梁国百姓丰衣足食,如何肯去那边郡的苦寒之地?”
羊胜待得梁王的情绪平复了几分,出言劝慰道。
韩安国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虞之色,对羊胜阳奉阴违的建议暗生不满,却没有立刻出言反驳。
梁王倒是面色稍霁,颌首认同道:“羊卿言之有理,只需将诏令迟缓公布些时日,待得入冬雪降,想来百姓们自然不愿远涉千里。”
“大王恕罪,臣昨日已命户曹属官将诏令张贴在梁国各处,想来如今百姓们早已尽皆知晓了。”
韩安国上前几步,躬身请罪道。
“你……”
梁王气得浑身颤抖,拔出剑架上的三尺青锋,抵近韩安国的咽喉呵斥道:“你道寡人真不敢杀你吗?!”
韩安国岿然不动,目光直视着梁王的双眼,缓缓道:“臣乃为天下万民计,虽死无憾!”
梁王死死瞪着他,牙关紧咬,眼中闪过数道寒光,却始终没有将利剑刺出。
良久后,他收回长剑,喝道:“来人!将他拿下,关入大牢!”
殿内侍卫纷纷上前,将韩安国架起,拖出大殿。韩安国不发一语,任由侍卫施为,大有慷慨赴死的架势。
梁王心中无奈之极,面对此情此景,大有挫败之感。
吴楚七国之乱后,汉帝刘启取消了王国自行任命官吏的特权,削减了王国的属官,王国的丞相改称为相,国相还负有监察王的使命,规定诸侯王不能管理民政,只能按朝廷规定的数额收取该国的租税作为俸禄。
原本梁王想任命羊胜为内史,却被窦太后阻止,并强硬指定了韩安国。
前些日子,更是再次让刘启下诏,升任韩安国为梁国国相。如今想来,韩安国便是太后安插在梁国的心腹,身为孝子的梁王,自然不敢当真杀了韩安国。
“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梁王铁青着脸,望着殿内面色各异的众多官吏,沉声问道。
公孙诡缓缓离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阴测测道:“往常朝廷的各类削藩之举,大王已一再忍让。怎知天子却被小人蒙蔽,得寸进尺,欲坏我梁国根基。殊不知困兽犹斗呼?如今我梁国有带甲之士十余万,只需举义旗,清君侧,各地诸侯王必群起响应。届时汇集数十万大军进逼关中,想必陛下会及时醒悟,远离奸佞的。”
此言一出,殿内群臣尽皆哗然。
虽然梁王私下早已广募私兵,制作兵械,却从未将谋逆的盘算堂而皇之的宣之于众。如今公孙诡竟敢口出诛心之语,其中寓意实在值得玩味。
即便是梁王本人也是浑身一颤,皱着眉头道:“公孙将军勿要妄言,当今天子圣明,万民拥戴。寡人自当尽心辅佐,断不会行那谋逆之举。”
公孙诡见梁王没有呵斥,更未责罚,显然已有几分心动。
他心中一喜,知道梁王心中已有计较,只是不便明言,随即识趣道:“是臣孟浪了,还望大王恕罪。”
梁王摆摆手,示意他起身,缓缓道:“寡人有些疲惫,诸位都退下吧。”
各怀心事的众人闻言,纷纷告退而出。
梁王斥退左右,静静的坐在主席上,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面色不断变幻,时而狰狞时而悲戚,甚是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