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郡边塞外,羌人的毡帐绵延数里,无数篝火映照着草原悠远的夜空,更显苍凉与静谧。
大帐内,卑禾羌的族长瓦素各盘膝坐在小火堆旁的毡席上,听着釜中沸腾的马奶酒发出咕咚咕咚的轻响,隐藏在浓密水雾后的面容,满是悲戚。
他手中握着一串玉珠,珠子温热而圆润,宛如女儿跋子那温暖人心的甜笑。
瓦素各自幼骑射无双,成年后更是骁勇善战。就任卑禾族长十数年来带领族人征战草原大漠,无往不利,隐隐可和传统的西羌诸王抗衡。他还迎娶了参狼部落狼王噶什的妹子格桑,摘取了草原上最美的格桑花。
可惜天妒英才,作为草原上最强悍的勇士,瓦素各膝下无子,哪怕妻妾成群,却仅有格桑为他诞下一女,正是聪慧乖巧的跋子。
跋子自降生后,便是卑禾部落最宝贵的珍宝。
随着年纪的逐渐增长,她愈发的善良,美丽,清澈的眸子和晶莹剔透的心灵,让族人们发自内心的喜爱。族里的壮小伙们,不远千里,不畏艰险,采摘来天山上的雪莲,献到她的帐外,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瓦素各更是宣布,跋子将挑选自己的夫婿。无论谁摘取了她的芳心,瓦素各百年后,便将卑禾部落交付于他。
然而,自从去年跋子外出游玩,便下落不明。
瓦素各派出大军,四处寻找,却只在草原深处发现了数十具被狼群啃咬得支离破碎的尸身,从四周散落的衣裳和饰品,依稀可以分辨出,正是跋子随行的侍卫和侍女们。
当瓦素各和格桑看到外出寻找的族人,用跋子血迹斑斑的衣裳,包裹着数块布满牙印的碎骨,送到眼前,两人心丧欲死,格桑更是哀嚎一声,晕死过去。
数月来,格桑日日以泪洗面,几乎哭瞎了双眼。瓦素各也骤然苍老了许多,两鬓依依可见斑白,脊背也佝偻了几分。
就在整个卑禾部落陷入哀恸之中时,格桑的侄子,狼王嘎什的儿子臧素尔突然出现,并带来了跋子手腕上的珠串。
这珠串是卑禾部落的传世宝物,一共十二粒玉珠。
传说卑禾部落的祖先,乃是祁连山上的一株卑禾,结出一串穗子,穗子上有十二颗谷粒,化作六男六女,繁衍出如今的卑禾一族。卑禾人为了纪念先祖,便从大山之内,黄泉之中,取来十二粒圆润的宝珠,结成珠串,由部落里最为高贵的女子代代相传。
自打跋子六岁之后,这珠串就挂在她的手腕上,从未取下。而寻到跋子尸身时,卑禾族人曾多次细细找寻,却并未发现珠串的踪迹。
臧素尔带着珠串出现在卑禾部落,自然惊动了整个部族。
根据臧素尔的讲述,跋子并未丧身狼腹,而是被大汉边军掳至都城长安,卖做官奴。
数月前,被身处长安城的臧素尔碰巧遇见,并拼死救下。她随即向臧素尔哭述了被掳后,惨遭汉人官军蹂躏的种种不堪,并将珠串交到臧素尔手中,希望他将其交还给阿爸,让阿爸替她报仇。
臧素尔茫然的接过收好,却没有太在意。随后,跋子趁着臧素尔熟睡之时,投河自尽。
臧素尔在大帐内满脸悲戚的讲述完毕,随即泪流满面的跪倒在瓦素各和格桑面前,哀声道:“跋子定是怕自己的不洁之身,给卑禾部族带来耻辱,方才以死明志。只恨侄儿当时和汉人血战良久,已然身负重伤,无法将跋子的尸身打捞上来,送回草原安葬。如今侄儿已完成了托付,只求姑父姑母赐我一死,方能以赎罪。”
瓦素各目呲欲裂,额角青筋暴起,生生咬碎了几颗卧槽牙,嘴角流出死死血迹。
格桑则是抱住臧素尔的脖子痛哭流涕,连声道:“姑母不怪你,若不是你,跋子怕是还要受更多的苦,更大的罪!前些日子,实在委屈你了!”
臧素尔闻言,忙连声安慰格桑。
然而在他低头之时,眼角却露出一丝冰冷的恨意,转瞬即逝。
自从参狼部落被马贼全歼,臧素尔逃得一命,便逃到卑禾部落,向瓦素各借兵,以求复仇。然而瓦素各却无情的拒绝了他,甚至一向待他如半个儿子的姑母格桑,也是劝他打消这个念头,留在卑禾部落好生过活,也好为参狼部落留下些血脉。
被仇恨蒙住双眼的臧素尔,满心愤恨的偷偷离开了卑禾部落,就如一匹孤狼,在草原上浪荡,思考着如何复仇。直到遇到了一支往西羌运粮的汉人商队,臧素尔找上门去,自告奋勇的担当他们的向导,并将他们引荐给一些西羌大贵族。
由于臧素尔的阿妈是被狼王嘎什掳到草原上的汉人女奴,因此臧素尔从小就会不少汉人的语言,加上他阿父狼王嘎什,也曾是草原上的一方巨擘,虽说人死灯灭,好歹还留着不少交情,西羌的贵族们多少会给臧素尔些脸面。因此,臧素尔倒是颇得汉人商队的依仗,甚至在随商队回到汉地时,见到了商队真正的主人。
商队的主人见臧素尔是羌人的身份,便没有刻意避讳,其后更是在他协助下和西羌诸部相互勾结,干了不少龌蹉之事。
然而,就在商队抵挡长安城内,当臧素尔碰巧遇到跋子后,事情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面对臧素尔的突然失踪,商队的掌事几乎急疯了,派出侍卫暗地搜索京城无果后,上报了主家。
至于详情如何,便是后话,此时暂且略过不表。
瓦素各为了保住爱女的名声,没有将此事如实传扬出去。而是命人传令全族,去年袭击王女跋子一事,乃是汉人官兵所为。
一时间,卑禾部落群情激愤,纷纷要求族长发兵向汉人讨还血债。
而此时,恰逢匈奴右贤王遣使,强令西羌诸部出兵东进,否则待日后匈奴腾出手来,军臣单于将跟随先祖冒顿单于的脚步,再次率匈奴铁骑横扫大漠。
数十年前,匈奴冒顿单于当初兵进大漠,大败诸羌,更是将兵强马壮,不可一世的月氏羌打得几乎灭族,被迫西迁。如今匈奴人的凶威犹在,西羌明面上更是匈奴臣属,年年进贡,不敢稍有怠慢。
西羌诸部面对匈奴右贤王的威逼,虽然心有不甘,也只得虚应下来。
臧素尔见事有可为,便撺掇着瓦素各出头,以卑禾部族所属精骑两万余为主力,集合西羌各部兵力东进。
瓦素各本是精明之人,自然知道这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然而他为女复仇心切,再加上爱妻格桑终日以泪洗面,也便顾不得那么许多,当即应允臧素尔,让他和西羌诸部商讨出兵事宜。
西羌大贵族们接见臧素尔后,知道瓦素各犯傻要强出头,自然狂喜不已。当即应诺各自依部族大小,出兵数千不等,随卑禾部族东进,由瓦素各为主帅,尽数掌控。
当然,他们出动的可不是麾下的精锐,而是附属部族的老弱残兵,乌合之众。
总之,经过臧素尔的来回奔忙,瓦素各最终领着本部两万余骑,外加西羌各部拼凑出来的近三万良莠不齐,军容不整的老弱病残,缓缓踏上了为女复仇之路。
跨过长城,进入河朔之地后,瓦素各连续袭击了几次深入草原的汉军,利用骑兵的优势,且退且射,生生耗死了数千胆敢追击汉军。
警觉过来的汉军,突然收缩的阵势,龟缩在大营不再应战。
在臧素尔的建议下,瓦素各陈兵北地郡的边塞外,盘算着攻下边塞,直取汉人的都城长安,践踏那座吞噬了跋子的可恨的城市,屠尽那些邪恶的汉人。
然而,渐渐从仇恨中清醒过来的瓦素各,恢复了枭雄的冷静和智慧,他隐隐感到一种不安,甚至对臧素尔产生了许多怀疑。
尤其是瓦素各率军东来时,明明长城关隘已被汉军占领,至少需要经过一番苦战,方能通行。然而臧素尔却让他按兵不动,孤身犯险前往关隘。待臧素尔回来后,汉军竟然悄无声息的尽数撤出关隘,实在诡异得紧。
当初瓦素各也曾提出过疑问,然而臧素尔的答复竟是花钱买通了汉军守将,报仇心切,全身心投入战事无暇他顾的瓦素各便不再追问。
如今再回想起来,实在太过蹊跷了。通敌叛国,在汉人的律法,可是诛灭九族的重罪,臧素尔早已族破人亡的,哪来的许多钱财,能买通汉军守将?莫不是他们之间早有勾结?
瓦素各又细细回想起,自从臧素尔重新出现在卑禾部落后的种种所为,愈发觉得疑点颇多,不由背后冷汗直冒,慢慢握紧了腰间的马刀。
长安城外,一处小小的院落里,清冷的月光穿过窗台,撒落床榻,面庞温润如玉的少女正躺在竹席上,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偶尔轻轻的抖动,晶莹的泪珠沿着眼角缓缓滑落。
在梦里,臧素尔哥哥将珠串交给了阿爸和阿妈,阿爸阿妈露出了笑脸,派出使者,来接跋子回家了,回到那辽阔的大草原,回到阿妈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