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人声鼎沸,诸般美味佳肴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刹那间一张张方桌圆桌上碗碗并蒂,碟碟交错,直摆得满满当当,又堆得层层叠叠。看那鸡鸭鱼肉样样不少,鲜果点心种种不落,数不尽的珍馐佳肴,道不完的山珍海巧。小的是鱼翅牛尾飞凤爪,麻辣鲜香烹煎炒,大的有烧的乳猪整羊烤,外焦里嫩油皮少。谁闻香飘十里远,只见垂涎三尺长,自有美酒助人兴,更有歌舞兴飞扬。
庆功宴!
小叫花独占一桌,左手一鸡腿,右手一鸭脖,鼓着腮帮子大快朵颐,吃了个满嘴流油眉开眼笑,直乐得前仰后合。四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人人觥筹交错,大吃海喝。
忽然怀里多出只金黄油皮烤乳猪!好极,妙极,大口啃着,香!老薛还算有良心,这才象样嘛!老薛呢?老薛!小叫花大喊一声,转眼远处老薛骑一匹高头大马,微笑点头。怎不过来吃好东西?傻的!老薛,老薛!大声呼唤,老薛只是不动。摇了摇头,继续大啃……咦?桌上多了好多人,小六子,二歪,秃子,老八……小叫花喜出望外,连声大叫,兄弟们,兄弟们,想死你们了!好吃么?多吃些,老大现在有钱了!众小弟埋头大吃,浑然不觉……惊奇间猛地看见麻四胖头一干,正自得意大笑……哎哟!怎这帮恶人也混进来了?
拍案而起,大声怒骂……胖头不理不睬,自顾大吃大喝!愤怒间正欲抓他脖领,一旁麻四亮出明晃晃的匕首,冷笑连连,抬手就刺!小叫花大惊,低头便摸腰间神刀,没了!怎没有了……慌了神儿回头就跑,麻四紧追不舍,后背一凉……死了!惨叫着向前跑,老薛!老薛……
老薛不见了!吃喝的人也不见了……猛地一跤跌倒在地,白花花的刀子当胸刺到!小叫花魂飞魄散,大叫一声闭目待死……怎么不疼?奇怪……茫然睁眼,面前黑压压一大片,鸟!密密麻麻的,铺天盖地的鸟,围了麻四一伙儿猛攻,胖头抱头尖声哭喊……哈哈哈,小叫花乐不可支,拍手大笑。好多鸟……小麻雀呢?一抬眼老薛嘿嘿傻笑,腾云驾雾从天上飞过来!好威风,神气!这手儿可得教教我……心里大是羡慕,赶忙快步迎了上去……老薛附耳过来,悄声传授仙术……就这么简单?犹疑间依言一试,双脚霎时离开地面,身子竟轻飘飘飞了起来!
小叫花欢喜又害怕,低头看地面越来越远,人小得如同蚂蚁一样……太高了!掉头朝下飞……哎呀,老薛又和人打起来了!二人翻翻滚滚打斗不休,那是谁……定睛细看,那人面目模糊,使一柄长剑……没事儿,老薛厉害着呢……猛听一声大吼,再看老薛……满脸的血!老薛!身子猛地一颤,重重向地上跌落……死了!耳畔风声呼呼,欲大叫胸口憋闷不已,喘不过气……少顷双脚轻轻落地,竟安然无恙!愕然转眼打斗二人消失不见,远处一白衣女子踽踽行来……
转眼行得近了,面容宛然可见……素丽秀雅,温柔可亲,又似曾相识……娘!娘!娘……小叫花大声哭叫,跑上前去……女子背对立着,只见一袭白衣,长长黑发……拉住娘的手,叫娘快回头……女子蓦然回首,五官全无,白纸一般!
小叫花惊得心跳出嗓子眼了,呆呆坐在地上……明明是娘,怎成了这般模样……那无口女子柔声细语,方儿,方儿,咩咩一口,方儿一口……是娘,是娘!欢喜雀跃间又扑上前去,忽见,两道血泪无根而生!缓缓流下女子苍白面颊……娘!娘……一颗心瞬间碎作数片,胸中空荡荡,茫然不知身在何方……面前白影徐徐消散,转眼天色漆黑,四处静悄悄……只余心跳砰砰作响……娘呢?娘……小叫花战兢兢四下摸索,心悸难言……莫不是又到了……蓦地火光四起,身下死尸横七竖八,血流满地!
又入凶宅!场景历历在目,又做梦了么?……是在梦中么?好多血!血如泉涌,血海漫上膝间,又上胸口……转眼血水漫过口鼻……惊慌……窒息……喘,喘,喘不上气……
“啊——”
小方子尖叫一声,惊梦回魂猛然坐起,满额冷汗连连喘息!少顷茫然四顾——昏暗中一点荧荧烛光摇曳,晃在四壁影影绰绰,那厢床上一条大汉盘膝而坐,正自微笑注目。
“小子,做恶梦了罢。”
小方子喘息未定,怔怔出神。好一会儿,才半死不活哼道:“管的着么?我已经不理你了!”薛万里嘿嘿一乐:“又叫老薛又叫娘的,老薛是你娘么?”小方子一呆,旋即怒道:“放屁!少来没话找话!想死么!”薛万里吐吐舌头,闭目自行调息。小方子重重哼了一声,倒头又睡。
闭上眼睛,仍是思潮起伏,睡了半晌,不住辗转反侧。
“做梦也是个叫花子,看来也就这命了!可恶的老薛,梦里也神神道道的,全然靠不住!娘的模样,既熟悉又陌生,哎!总是一梦见娘,就吓醒了……”半晌,小方子无奈嘟囔道:“老薛,我睡不着。”薛万里沉默片刻,叹道:“睡不着就起来罢,我有话和你说。”小方子也没听真切,迷迷糊糊道:“什么时辰了?”
远方鸡鸣落未久,当是五更后半时。
小方子又躺了会儿,磨磨蹭蹭爬起来,喝了口凉茶,回到床上拥着被衾坐下了。
窗外天色黑蒙蒙,风声隐隐呼啸,二人对坐,半晌无话。薛万里忽道:“天亮了我去办事,你留在客栈,等我回……”小方子打了个哈欠:“不成。”话说一半两头堵,薛万里忍不住怒道:“怎么不成?”小方子懒洋洋道:“你能有甚么正经事,还不是去打架?哼,我也要去。”薛万里一怔:“你也去?去做甚么?”小方子正襟危坐:“老薛打架,本大侠自当帮忙。”薛万里苦笑道:“就怕方大侠越帮越忙!你知道和谁打么?”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那个蛇剑,厉什么的。”薛万里面色惊异:“好记性,历害!”小方子得意道:“猜对了罢!哈,就知道!”
薛万里连连摇头:“知道也不许去,你去了只会添乱,嘿,老薛必输无疑!”小方子怒气上涌:“看不起人么?甚么添乱!哼,没瞧见本寨主打得那官爷满地找牙?”薛万里默然半晌,叹道:“黑风二虎闹范府,好玩么?”小方子闻言登时喜形于色:“好玩儿!”薛万里正色道:“这一回,不好玩!生死攸关的事,你必得听我的。”小方子悻悻道:“说半天,还不是不让我去?哼,我偏要去!”薛万里不再与他争辩,淡淡道:“若我回来也就罢了,万一我不回来,城西南有座山,名叫上清山,你自去那里落脚。”
小方子看他一眼,皱眉道:“甚么意思?”薛万里微笑道:“老薛若不回来,就是死掉了,总要给你留条活路。”小方子大吃一惊,跳起来大叫:“别乱说!你武功这么高,哪会一下子……”薛万里笑道:“莫怕,我是说万一,嘿!想要老薛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
“那是!薛大侠神威无敌,百战百胜!”这老薛人虽然不着调,论本事自己倒是大大的放心,这回也必定大获全胜!小方子连连呼喝为他鼓劲儿,一时胡吹乱捧,溢美之辞扔过去无数,饭时一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莫道少年脾性多变,正所谓关心则乱,一大一小平日吵吵闹闹,却感情日笃。一个孤身闯荡四海,一个孤儿无根浮萍,一双凄苦埋心底,同病相怜两不知。二人甚投脾气,便吵闹也是乐呵,只是为了那,茫茫尘世间,冷冷清清中的一丝暖意。薛万里年近不惑,任江湖风波险恶,也自有立身之能。小方子舞勺之年,往日苦中作乐,尚难了世事坎坷,更无几分存身之术。
当得好好的叫花头,遇上了这虬须大汉本是意外,惹了祸事随他出来也是无奈。但连日见他本领高,手段妙,每每呵护自己,更常常容让自己,自己年纪虽小,又不痴不傻,怎会看不出来?不说罢了,谢意放心里,老薛,好人……小方子口上吹捧,心下却着实感慨,转眼间又怪自己老是欺负他了。小小少年,尚不晓得不知不觉间,已将这大汉当作惟一依靠,正如参天树下柔柔草,老鸡翼下弱弱雏,天不会塌,地不会陷,只胜不败万中无一!
少时薛好汉已化身当朝无矛张翼德,在世有髯赵子龙——既有翅能飞,又得云化龙,免不了飘飘然,霸气生!薛万里摸着胡子笑道:“说得好!嘿,给你这么一说,那蛇剑一条小蛇而已,无妨!”小方子俨然嘉许道:“对嘛,这才象个威风样子。”薛万里哈哈大笑:“此番事了,老薛带你一闯天下,保你小子威风个够!”小方子喜道:“是么?你可不许骗人!”薛万里抚掌大笑:“大丈夫一言既出——”
“我知道,四马难追!”小方子得意续上,遥想来日无所顾忌,大是神气许多威风,不由心荡神驰,连连傻笑。
东方初吐白,不见旭日升。
窗外风儿轻轻呼啸,几声雀鸣随风送至,小方子望着窗外忽然又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道:“老薛,那一条小蛇,快来了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