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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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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木鸟。

木鸟尺许大小,雕得生动传神煞是精巧。

方殷喜笑颜开,连忙接过细看——

那鸟颜色淡黄,头圆喙尖,颈细尾长,头有彩冠,足趾宛然,雕工细腻之处,片片羽毛栩栩如生。双翅是两扇极薄的木片,动之上下嗒嗒作响。方道士把玩片刻,啧啧赞叹:“老大,你这手儿可不赖,瞧瞧,这跟真鸟儿一样一样的,哟!这鸟儿咋没长眼?”宿道长笑而不答,轻轻拿过木鸟,于鸟腹下喀喀旋了数下,旋即张开手——

木鸟双翅嗒嗒连振,蓦然飞起,飞至半空不断振动双翼,于二人头顶盘旋。

飞了!飞了!

方道士又惊又喜,看着天上连连拍手大叫,激动万分。宿道长点了点头,复坐陇上看着那木鸟,面色平静。好玩,好玩!什么叫做宝贝?对于方老大而言,这就是天大的宝贝!看见没?会飞的木鸟!这是给我的,这是我的了!管他金子银子,山珍海味,仙丹秘籍啥的,甚么也比不上这!为什么?因为高兴,因为开心,因为,因为……

因为尚未失去的纯真,因为并不完整的童年。

“老大,老大,你把它捉下来,我要玩,我要玩!”方道士乐呵呵看了半晌,又跑过去拉住衣袖连连大叫。宿长眠歉然一笑:“对不住,我不会飞。”方老大挠着头看看他,面色狐疑:“我不信,你又骗人!”宿道长摇了摇头,轻叹道:“等等罢,等他飞累了,自然会回来。”

“是么?”

“是的。”

“老大,你可真有本事,这手儿太神了!”

“没什么,好多人都会做,这木鸟飞天也不是我想出来的。”

“是谁?还有谁会做这个?”

“公输般。”

“那人我不认识。”

“鲁班。”

“哈哈!这个我知道,鲁班门前耍大刀的鲁班!”

“大刀?”

二人坐于陇上,抬头看着天上飞旋的木鸟,一时无语。半晌,宿老大笑道:“你猜猜看,这只木鸟我做了多久?”方老二想了想:“一个月?”

“一天。”

“历害!”

“你再猜,我使他飞而不坠,盘旋成圆,又用了多久?”

“一天?”

“一个月。”

“历害。”

“你说,为什么它可以飞,你我不能飞?”

“你这不废话么?它有翅膀,你有么?”

“我没有。对了,你见过孔明灯么?它也没有翅膀,怎么又能飞?”

“见是见过,对了,它能飞!咦?它怎——”

方殷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了。宿长眠轻声道:“我告诉你,孔明灯燃将起来,灯罩内清气升而浊气降,待到浊气排出,清气便将灯罩顶起来了。”方道士连连点头,貌似听懂了的样子,忽又猛一摇头:“不对!照你说的,屁也是浊气,为啥我每回放完了浊气,却又飞不起来?”宿道长闻言哈哈大笑,赞叹道:“举一反三,很是高明!哈哈,小子,有你的!”

“哈哈,那还用说?聪明人都是……”方道士随之大笑,得意洋洋。

“许是你肚里的浊气太多,一时放之不尽,用之不竭罢哈哈哈哈!”宿道长捧腹大笑,乐不可支。你!这人!上当了!方道士恨恨还以白眼儿,一时胸中为之气结。良久,宿长眠止住大笑,缓缓道:“你说,人若插上一双翅膀,可不可以飞上青天?”

大傻子!

方道士不答。方道士不理他。方才他已将方道士得罪了,现如今只能自说自话。宿道长却也不用他回答,宿道长怔怔出神,仰头望着蓝天白云,宿道长自说自话:“终有那一天,你我登高展翅,一跃乘风,翱翔于天地之间,尽览那大千世界,复寻那乾坤奥妙!你说,你说,那有多么好?”

“我才不干!掉下来那不摔死了么?你这人,脑子坏掉了!”方道士闻言大惊,惊愕之余忍不住开口训斥,心中登时又将此人从神道划归疯道之列了。疯子叹了口气,忽然又笑了:“那一天,我已经飞过了。”

天上白云飘,鸟儿在树上叫,中间飞着一个疯子道……

方道士揉揉眼睛,再次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新认的老大,一时也不知应该怎样形容此人了。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问道:“老大,你,你那天飞的高不高?是不是威风又神气?”宿道长望着天,轻笑道:“说来神气,威风扫地,你看——”

木鸟扇动翅膀,飞在上方盘旋不止。

话音甫落忽而双翼一滞,直直从天上坠下!

方殷大吃一惊,生怕那宝贝掉下来摔坏了,慌忙冲上前……

没跑两步儿,叭嗒一声木鸟重重跌落在地,灰头土脸模样狼狈。

“便是这般。”宿道长抚掌而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这人!恁没良心!方道士也懒得理他了,走过去拿起木鸟反复察看——倒也没事儿,这宝贝还挺结实,哈!找到了,机关原来在这儿!来来来,我来给你加把力气,飞啊飞,给我飞!鸟腹之下装有机括,依样转了几下,又摊开手掌……

木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道士怔怔看着呆若木鸡。

扭头儿看看宿道长,他却早已起身走远,回头再看木鸟儿,宝贝怎么不听自个儿使唤?死鸟儿,快给我飞起来!飞,飞,飞!要是再不飞,马上叫你死的难看!

再一时,木鸟终又飞上天空,鼓动双翼盘旋在头顶。方老大欢喜拍手,又跳又叫——没甚么,那鸟儿没长眼,自个儿可长着了!小小机关,难不住天才大英雄,这边转它它不动,不成再往那边转,你看你看,这不是飞起来了?

——天上一个太阳,下边一个鸟儿,鸟下边一个人,再下边一地草。

方道士玩得高兴,不由诗兴大发,吟出以上千古绝句。天才啊,天才!方老大喜不自胜,一时豪情满怀,只觉威风无二!如何?能耐人就是能耐人,一不留神,这都会做诗了!谁个不服?过来比一比?赵子龙会作诗,这叫文武双全!你瞧这写的多好?不成不成,得赶紧记不来,要不然呆会儿忘光了,回去怎么显摆……

风和日丽,春色喜人。满目的翠色横亘于天地之间,起伏不定,轻柔的云朵悬浮在峰畔山巅,如梦似幻。青草,山花,红日,云天,飞鸟,少年——

这是一幅美丽而绚烂的画卷,徐徐展开,无可言表,诗亦难现。鸟儿何以观?有木怎无目?心随鸟飞天,抬眼望天颜。

这一刻,时光仿佛凝固,凝固,凝固。

白云千载,转瞬万年。

飞吧,飞吧,飞上青天!

午时将尽。

方道士在做饭。上上下下添水烧柴,满面炭灰忙里忙外,这个苦力当的已经不是心甘情愿,而是死心塌地了。何以至此?当然其中有许多复杂因素,方老大自有计较,不足与外人道,只说一点——

肚子饿了。

这都多少日子没吃中午饭了?仔细数数怕有半辈子了罢?即便没那么久,好几百天总是有的,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这一顿饭可不能落下!方道士越想越气,越气越饿,只觉肚皮已经贴上脊梁骨儿了!不适应,还是不适应,一天吃一顿饭,哪里是那么容易适应的?再说了,这又不是不想吃,也不是不敢吃,而是一直没的吃。

好了,好饭出锅!

这是一锅半生半熟的干饭,上半截儿熟米,下半截儿生米——没事儿,一样吃,反正做了一大锅,吃上头软和儿的就是了。方老大盛了一碗干饭,站在灶边大口咀嚼,吃得很是香甜……

吃了片刻,又端起锅,拿着碗筷去了外面。

屋里吃来气闷,外头有多凉快?那边有阴凉地儿,再拿一个板凳……

不错不错,怪不得刚才吃得没滋没味儿了!喂——

老大,你吃不吃?

一锅干饭,两个人吃。

宿道长低头慢慢吃着,眼睛看着碗里的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人!倒是不客气,白吃别人做的饭,连个谢字也不说一个!方老大一时有些不满,转念间又心中释然。米是人家的,锅是人家的,啥都是人家的,自家只不过动动手儿,算了,算了!做人要大度,不和他一般见识,吃饭,吃饭!吃了一碗又半碗,方道士又吃得没滋没味儿了,眼看着半碗白白米饭,竟然一口也吃不下了!

怎么这样?明明肚子还没饱,怎地忽然没了胃口?没办法,方老大还没意识到,小叫花自打进山当了道士,口味已经今非昔比了!尽管一天吃一顿,但那吃的是啥?有鱼有肉,有菜有汤,早就吃顺口了!小叫花变作小道士,口儿刁了,这淡而无味的干饭,确是难以满足方道士的嘴巴了!

吃肉!我要吃肉!方老大罢口不吃,张嘴提出了更高层次的要求。宿道长低头吃饭,全然不理。方道士看他半晌,叹道:“你这儿没肉吃,是罢?”宿道长随之叹一口气,表示遗憾。没有正好儿,我有办法!方道士霎时面色一变,凑过去神秘低语:“老大,这事儿交给我了!不过你那些个宝贝物什,可得给我使使。”

“你会使么?”宿道长放下碗筷,一笑开口。方道士连连点头,满脸激动之色:“会,会!你不知道,我原本就是一个——猎人!”此言一出,蓦然一阵山风吹过,远方千山伏首,四周万谷呜咽,云雾中隐有鬼哭狼嚎之声传来!那几度上天的木鸟猛地一颤,叭嗒又从天上掉了下来。

宿长眠两眼眯起,似笑非笑:“了不起,说说,你都猎到过什么?”

“哼!野兔家雀儿,草鱼王八,山鸡,呃,狮子老虎也有!”方道士信誓旦旦,昂首挺胸。宿道长笑道:“神佛座骑,绝域之兽,说来听听,你猎到的狮子又是何等模样?”方老大呆了呆,冷哼道:“这还用说!不就是一个头,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咕咚咕咚跳下水,咦?不对!那是蛤蟆,狮子是这样子!”

不是吹牛皮,这狮子方老大经常见到,而且还曾经骑它脑袋上大展神威,如何不识得?就说那是石头做的,想来模样儿跟真的也差不多罢!说就说,谁怕谁?方道士当下连说带比划,眉飞色舞胡吹一通,其活灵活现之处有若亲见!宿道长又走神儿了,坐在凳上怔怔望着西南方向,忽而微笑,忽又叹息,迷离的目光闪闪烁烁。

这人就是这般,总是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方道士不过来了一天,却已给他弄的五迷三道儿,时常找不到东南西北——

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大——

宿道长笑了笑,起身走开。方道士叹了口气,一时无语。也没甚么,高人都这样儿,怪里怪气不按常理出牌,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片刻,人回来了,端来一箩半青半黄的草药,还有石杵石臼陶罐,道:“将这些药草,尽数捣作膏状。”说完也不等人开口,一甩袖子又走了。

方老大又叹一口气,坐下拿起石杵,砰砰砰开始捣药。也没甚么说的,聪明人心照不宣,要用东西,还得干活儿。至于干到什么时候儿才给你,那个不用你操心,想给你时候儿就给你了,干着急也没用,因为他说过,他,才是这里的老大。

砰砰砰,砰砰砰,石杵上上下下,手臂上上下下,石臼抖抖颤颤,身子抖抖颤颤。方道士左右开弓,捣了个不亦乐乎。这活儿看着简单,可是着实不好干,药草搁多了不行,软塌塌捣它不动,放少了也不成,又费功夫儿又费力气,劲儿大了累的慌,劲儿小了捣不烂,时不时还有粘粘糊糊的汁水溅出来,烦死个人!

砰砰砰!砰砰砰!

一下午就在时起时落的砰砰声中过去,天色慢慢暗下来了。方道士满头大汗,瘫坐地上傻了一般。这下累惨了,捣了半天还没捣完,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怪得谁来?自个儿乐颠颠儿跑这儿来吃苦受累,你说这不是吃饱撑的么?你听,你听,吃饭的钟又响起来了,这一天就这么不明不白过……

怎说不明不白?付出才有回报,有劳动就有收获,但见那半罐粘稠的碧绿药糊,方道士又笑了,带着疲倦的满足,带着酸痛的喜悦。吕道长也笑了,带着傍晚的凉风,带着落日的余晖——

甚好,甚好,就这样,去做饭罢。

干饭又煮成稀饭,一样的滋味平淡。

吃喝着寡淡的汤汤水水,咀嚼着平平淡淡的一天。说来清淡,口有余香,道是辛苦劳累不好玩,心里却又那样宁静满足。奇怪,奇怪,方道士心里很奇怪,不怪,不怪,奇怪还是不明白——

努力过的回报,微薄亦丰厚,耕耘后的收获,苦涩也甘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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