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阿财敲开了王宅的门,见着王彦中,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道出来意。
“大娘子往常都很小心的,如今却是昏了头,让她多带两人去,她都没上心。还说都是苦命人,正是说说知心话的机会,一点都不防那贱妇……奴婢实在不放心,便是被大娘子恼了,也要跟山长说个明白。”
阿财道出前前后后之事,王彦中顿时暴跳如雷:“要香莲玉莲不成,又要并蒂怜!?那是她的命根子啊!她怎的就应了,还不与我说!?”
阿财叹道:“大娘子说,正好与邓家彻底断了,就怕山长你,还有二郎着恼拦着。”
王彦中气得又骂开了:“那婆娘,总是自以为是,贼婆娘……”
他抬脚就走,没两步又转了回来,冲进家中,顺手抓了一把东西,飞也似的奔了出去,就丢下一句话,在半空悠悠荡着:“二郎在清溪驿——”
清溪驿在三家村西南七八里处,离成都二十来里,是南面陆路通向成都的最后一座驿站。有大江直溯而下,这里的接待业务很是惨淡。一半的院堂都租了出去,改作为民人服务的酒店旅舍,当然,老板依旧是驿丞和老驿子。
这一日,清溪驿那半边租出去的酒店旅舍全摘了招牌,驿丞和驿子们群体出动,将驿站打扫得干干净净。驿站后院里,杀猪屠羊的嘶叫声连绵不绝,一辆辆大车载着菜蔬瓜果,源源不断而来。
今天是个大日子,环庆路宁州兵马都监,泸南招讨同统制马觉率军到了成都,要在清溪驿暂歇。
晏州蛮乱,蜀兵平乱不力。赵遹请调西军三万。朝廷在五月派了秦凤路兵一千,七月初派了永兴军路兵两千,七月末又派泾原路兵三千、环庆路兵两千,以千人为一番,分批赶赴泸州。
永兴兵和永兴将张思正已过成都,泾原兵的第二番刚到成都,正乘舟南下,泾原将,也任泸南招讨同统制的王育还在路上,马觉则领着环庆兵第一番抵达成都。兵丁只能在更南面的广都县军营里休息,马觉等将领带着亲兵来了清溪驿歇脚。
西军到来,蜀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宴请西军将领,也是彰显朝廷军威,进一步安抚蜀中乡老。
不过王冲却在犯嘀咕,林继盛是供应过路西军酒水的商人,受邀入宴在情理之中,为什么还要把他拉上?他的正式身份不过是个府学生员,而且一天都没到过校。
可他不得不来,许光凝亲自点了他的名,要他当作一桩军民共建和谐大宋的政治任务看待。问题是,许光凝却不会屈尊亲迎区区一个府州兵马都监【1】,这让王冲更不爽。今日本该去见梁锦奴,被这事坏了,许光凝在梁锦奴之事上又放了他鸽子,不爽再加三级。
“守正啊,昔日你算泸州乱事那一课已经传开了,大府要你来,也是让陕人知道,蜀中有俊才,蜀人并非一无是处。”
主持酒宴的竟是成都府路转运司判官卢彦达,王冲那不爽之感几乎破表。即便卢彦达屈尊奉承,他也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而这话说得更有意思,感情蜀人也就比“一无是处”好一点?
到了清溪驿,一排排高大兵丁入目,王冲顿觉一股凌厉之气扑面而来,这股气息他平生从未见过。之前那股羌蕃已很凶悍了,不是他和王世义等人鼓劲,数十倍于羌蕃的保丁、土兵、弓手,还不敢上前拼杀。可这些兵丁不仅人人都裹着凝重的杀气,还融作一体,一眼看去,不见面目,只觉这排排身影如桩如墙,绝不可抗。羌蕃与之相比,就如一推即散的泥沙之塔。
定睛细看,王冲找到了让他凛然的种种细节。与蜀兵相比,这些西军兵丁的行头着实寒酸。蜀中将领的亲兵,都是紫罗衫、青纱帽,千层底绸布鞋,一身行头怎么也要二三十贯铁钱。而眼前这些西军兵丁,也是将领亲兵,却穿着大宋最普通的制式红衣,外套一件绸布短侉,头戴短檐草笠(夏日如此,冬日便是毡帽),脚蹬黑面布鞋。这一套行头,在蜀地三五贯铁钱就能置办齐全。
朴素行头之下,是黝黑的皮肤,以及凝重,或者说是呆滞的眼神。随便拎一个蜀兵出来,都是眼神贼兮兮的白面小生。
看这些亲兵虽排得整齐,站得笔直,却是一脸轻松,毫无将临大战的紧张感觉。王冲暗道,对他们来说,入蜀作战怕就是一场远足,与在陕西对阵西夏的战事相比,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好奇心渐渐驱散了心中的郁闷,王冲对接下来的酒宴也有了期待,大宋西军到底是何般模样,今日正好管中窥豹。
“这便是小神算王二郎?算得不错!我等入蜀,剿灭晏州蛮只当吹灰耳!就是这路不好走,还要乘船,儿郎们都不太习惯。”
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眼神锐利如鹰隼,说话爽朗,笑得灿烂,即便只是穿着常服,也喷薄着一股顶盔着甲的金铁之气。
果如卢彦达所言,王冲早前所占的一课已经传开了,不过王冲所说的“贵人”却不是说西军,而是说赵遹。这马觉直接拿来糊西军和自己的脸,也不知是真豪迈,还是真鄙夷。
在座的蜀中官员、商贾和乡士都呵呵一笑,不愿深究。王冲自也无心跟这赤佬计较,起身拱手,客套一番。
马觉又道:“王二郎,今日不如再占一课?算算此战吉凶?”
王冲心说我又不是猴子,更没必要在占课一事上立下名声,真要成了神棍,那可是大麻烦。
他推脱道:“学生之前所占一课,已算尽泸州事,占不过二,恕学生不敢再占。”
马觉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麻烦还没完?”
王冲奉承道:“即便再有麻烦,都监等帅西军健儿出战,麻烦也自会迎刃而解。”
这倒不是昧着良心说话,西军对付晏州蛮,那还真是牛刀切豆腐。
马觉受用地哈哈一笑,却还不放过王冲:“王二郎也是华阳人士?莫非与王歧公有亲?”
大概是觉得这么一个少年,出现在他这个将军的欢迎酒宴上,着实扎眼,非要在他身上磨下点什么。
听到王冲否认,马觉捏着下巴道:“幸好不是,不然我可要翻脸赶人了。”
众人暗暗变色,什么意思?
“元丰五年,我父、叔父和我叔祖,族中七人都战死永乐城!怪谁?徐禧已经死了,种谔不救,也有他的难处,究根问底,怪王歧公!不是他要拦着司马温公回朝,为此不惜驱策西军再度入夏,朝廷能在前一年五路攻夏大败后,又接着挥兵冒进,徒损西军精血?”【2】
马觉还没喝酒,却如酒后失言一般喷起了王珪,让众人惊愕不已,连王冲都抽了口凉气。暗呼幸好王昂不在此处,否则真要闹出大事。
厅堂里的欢声笑语骤然消逝,只有招来的对江楼乐班还在咿咿呀呀弹着唱着。马觉这话太刺耳,已有毁谤先帝之嫌,可他矛头直指王珪,却是安全得很。
不仅因为王珪还在元佑党籍上,还因为马觉骂得也有道理。神宗时代的历史,大家都掰得细细碎碎,纤毫之处都品过了。永乐城之败,王珪身为宰相,确实难辞其咎。
五路攻夏不必说了,那是王安石给神宗皇帝揽足了钱粮后的必有之举。永乐城之败,则跟王珪直接有关。
神宗皇帝有意招司马光回朝,王珪和蔡确在相,都深惧于此。王珪依蔡确之言,全力支持主张自横山直攻兴庆府的俞充。认为只要大军出动,司马光就没回朝的机会了。
俞充经营环庆,虽然在元丰四年病故,但神宗皇帝五路攻夏没有得逞,就看中了俞充的横山攻略。派蠢儒徐禧主持,结果又招大败,死者十万。神宗得闻消息,早朝时对着辅臣恸哭。而后再没了攻夏的信心,几年后郁郁而终。
“喝酒喝酒,往事何须再提?今日官家绍述先帝之志,重开河湟,辟青唐,如今又要平泸南,君臣一心,再无旧日之争,正是都监建功立业之时!”
卢彦达赶紧抹浆糊,马觉脸颊转瞬又堆出笑容,似乎没说过刚才那番话,厅堂中喧嚣声再起。
一碗酒下肚,马觉咂了咂嘴,皱眉道:“我听打前站的儿郎说,成都出了一种烈酒,叫作……三碗不过江。这酒虽比寻常的酒烈一些,却远没儿郎吹嘘的那般悬乎,这是何故?我碗中的是什么酒?”
林继盛起身道:“告都监,今日宴席上都是我海棠楼林家的海棠露。”
见马觉一脸遗憾,林继盛再道:“都监所说那三碗不过江,该是王二郎的独门秘方,林某惭愧,依方酿造,专卖豪壮之士,唤作好汉酒。只因粗鄙,入不得厅堂,没有上席。”
林继盛拉上王冲是一番好意,王冲却暗觉不妙,心说林掌柜,你这是要坑我的节奏……
马觉挥手道:“什么粗鄙!?越烈越好!喝那马尿一般的酒糟,已喝得烦透了,取来取来!”
林继盛运来了不少好汉酒,是分给兵丁喝的,给马觉和众人准备了高档一些的海棠露。马觉既要喝劣酒,也任得他喝。片刻就抬进来两坛好汉酒,倒酒入碗时,马觉就抽着鼻子眯起了眼,一副陶醉之色。
“就是这味道……”
马觉仰脖子咕嘟嘟一碗饮尽,哈啊吐了口酒气,拍案再道:“就是这味道!”
他再度语出惊人:“王二郎,这酒是你弄的方子?把方子送我罢!”
林继盛楞得大张着嘴,其他人都低头咳嗽,心说这武人真是太无礼了。谁都知道,这种独门方子是人家的生财之道,从许光凝到卢彦达,都没认真想过夺这方子,这个马觉却是张口就来。西军是悍勇,陕人是豪迈,可二者发挥到极致,就是马觉这般不要脸吧。
林继盛醒转,抱歉地看向王冲,心说这下可坑了王冲。王冲要护住方子,必然要得罪马觉。这个马觉虽算不上什么人物,眼下带兵入蜀,谁知道会搞出什么事?
王冲苦笑,这真是躺着中枪啊……
“学生也只是拾古人牙慧,自古书上胡乱看来的,还是酒匠们一步步弄出了造法,学生都知得不详。都监喜欢,学生便择要提点,绝不藏私……不过,此法似乎跟泸州烧酒同出一脉,都监到了泸州,该能寻得更全的古方。”
王冲模模糊糊地敷衍着,马觉皱起了眉头,似乎随时要发飙。
“学生另还有一些小玩意,能防蚊虫,此时还是夏日,去了泸州,该能派得上用处,都监莫要嫌弃。”
王冲转移着话题,拿出了风油精,反正他也准备送给西军一些,正好把这东西传扬出去。
马觉淡淡哦了一声,就此揭过,眼中却埋下了一丝阴霾。
“勿要上心,不过是个贪吝武夫。”
酒席再开,卢彦达抽空安慰道,王冲心说当然不上心,反正自己跟这马觉又不会有什么交集。
席间酒酣话热,王冲正坐如针毡,却见王世义在门外急急招手。
“潘家的阿财找过来了,说师母有难,老师急急而去……”
王世义神色焦灼,王冲心惊不已,再找到阿财一问,顿足道:“姨娘怎的这般……爹怎的这般……是在散花楼!?”
他发急不已,也顾不上骂人了,就想着转瞬能飞去散花楼。左右看看,正见一匹雄俊战马,一边喊着“世义哥帮我!”一边朝那马奔过去。
王冲会骑马,虽然大多时候都是骑驴,骤然跨上这匹战马,确实有些不适应。但心中发急,也顾不得那么多。战马也该受过良好训练,没怎么撒性子,载着王冲扬蹄而去。
“抢马啦……唉哟!”
一边的亲兵反应过来时,只能见着马尾巴了,惊声呼喊着,却被王世义一拳放倒。其他亲兵涌了上来,厅堂外顿时呼喝不断,打作一团。
“快啊……”
王冲两腿猛夹,策马狂奔,就觉一颗心总在飘着,始终落不下来。
散花楼前,王彦中下了马车,车夫心痛地抚着快要累瘫了的瘦马,他看也不看地丢下一张钱引,急急奔散花楼而去。
“快啊……再快点,巧巧,千万别出事啊。”
此时王彦中与王冲父子连心,似乎同时感应到了潘巧巧正立在悬崖之前,生死悬于毫发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