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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拓,这名字真不好。”
望着远处那个矮小削瘦的背影,王冲百感交集,此时他已知范小石的本名。
这个范小石,活脱脱一个主角模板出身。也是个庶子,自小亡父,被孤母养大。母亲亡故后,自出家门,不仅自食其力,还不忘读书,居然读出了不小的学问。与多位饱学之士辩论交锋,丝毫不落下风,因专于新学义理,挣得了个范小石的名头。
正好,有了这个名头,就能掩住很是不雅的本名。“拓”字有外推之义,此名隐喻他非嫡子,出身不好。
“心性也不好,居然自暴自弃了?”
此时王冲正立在金碧辉煌,彩招相映的对江楼下。楼上楼下,莺莺燕燕,笑语潋滟。而倚着对江楼的一溜儿廊舍里,正是为对江楼提供各种服务的商铺。丝绸布匹、胭脂花粉、钗簪首饰,家具器皿,花鸟虫鱼,玲琅满目,甚至还有猫狗店。
对江楼是成都最有名的青楼,为青楼里的小姐提供周边服务也形成一条小小的商业街。而王冲视线所及处,却是一座夹在廊舍角落处的字铺。竹杆支起席篷,一张书案,笔墨纸砚,一个短褐少年正伏案挥墨,这少年正是范拓范小石。
好好一个读书郎,竟然跑到对江楼旁,给青楼小姐写字……
王冲进到书铺,范小石正好写完一张短笺,短笺粉色为底,点缀着花瓣暗纹,正是成都有名的薛涛笺。
王冲也不客气,伸过脑袋打量,短笺上抄的是一首词:“……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略略沉吟,就从脑子里找到了这首词的来历,正是李清照的《好事近-风定落花深》。李清照眼下也该年过三十,已是熟妇……咦,这范小石的字,怎么这般眼熟?
王冲脑子里正冒起的杂念被这一手纤劲挺拔的小楷赶走,定睛一看,恍然醒悟,这不是自己也在日日练习的黄庭坚书体么!?
范小石此时才注意到了王冲:“王二郎!?”
虽有些惊讶,却没什么过激的情绪,更听不出怨意。
“你来这里做什么?哦,我不该问的……”
范小石看看对江楼,再看看王冲,话里未尽之意份外明显。
你小子傍着对江楼,给小姐抄诗词写文书,竟然还有脸鄙视我!?
王冲暗翻白眼,不过正事要紧,这点情绪转瞬就藏下了,由黄庭坚的书法,他想到了自己跟这个范小石的关系。
“我么,是来看望你这个表亲兄弟的……”
王冲熟络地拍拍范小石的肩,范小石出自华阳范氏一族,与自己的二舅范奚是族亲,两人还真能扯得上表亲关系。当然,以前的王冲是个无心人,范小石是个冷面人,两人从未论过亲。
范小石略带憎恶地挪开肩膀,冷冷道:“休要乱攀亲,我不是华阳范氏的人。”
自卑而敏感的庶子就是这种反应,王冲脸上不见一丝尴尬,哈哈笑道:“果然,咱们都是一般!我也不认自己是华阳王氏之人!”
这是捡着之前拒绝入华阳王氏一族的事来拉关系,轮到范小石暗翻白眼了。
“不过你我还是不同的,我来对江楼是找你,而你在这对江楼又是为何呢?”
前一句攀关系,后一句暗骂人,王冲变脸之快,让范小石很不适应。楞了好一阵,范小石那苍白难见血色的脸颊上才升起两团愤怒的红晕。
“我只是代人抄写,挣口饭吃。”
“胭脂饭?”
王冲本想说“软饭”的,拿捏不定这话在此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终究没出口。
范小石怒意消散,摇头道:“红尘饭……”
他一边封笺,一边解释道:“青楼之侧,能窥尽红尘浊事。我就是要在这里看透人世,寻我性命的清灵。”
王冲暗暗抽气,这小子心性竟已高洁到了这等地步?
范小石再道:“况且,在这里抄一首词能得五六十文,还生意不断,在大街上卖字,一天都挣不到五六十文。”
王冲无语,你这哪是看什么红尘,寻什么清灵,分明就是奔着青楼女子的钱好挣来的!
见王冲瘪嘴,范小石冷冷道:“觉得我求财心重?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何况,财货之利,泽被天下,不通财利之道,日后又怎能治社稷?”
这完全就是王安石的腔调,王冲心说你还真会扯大旗作虎皮。
既然是这么一个现实主义者,倒也省了王冲的口舌,径直道出来意。
他刚说完,范小石就点头道:“好!”
边说边收拾东西,雷厉风行得王冲都想不明白,本还备着大堆说辞呢。
“这既是立功,又是立德,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范小石脸色虽还冷冷的,眼中却跳着热烈的火焰。
见他这般积极,王冲倒有些发虚了,挠头道:“你不觉得有些儿戏?一班束发少年来整顿县学,振作学事,不怕被世人笑话?”
范小石斜着嘴角道:“雏鹰展翅,凌于危崖,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见王冲有些发愣,再补充道:“再者,人言不足恤!”
王冲隐隐觉得后背发凉,其实你该姓王的……
范小石太过积极,王冲反而有些不放心。不过看在他能招来一批贫寒学子的份上,有什么隐患,王冲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
几日后,一直被鸦声笼罩的县学里,总算有了足足人气。
旧生员被顾教授拉回来二十来个,意外的是,不止有何广治,包着鼻梁,两眼青肿的陈子文也来了,估计是被孙舟好好料理了一番。见到王冲,眼中闪着浓浓怨光,烂脸却是笑得更烂三分。
四五十人是由赵梓那边抓出来的,多数是城廓户子弟,其中多数又是商人子弟。此时朝廷大兴教育,有教无类,商贾杂类子弟,只要有人作保,官员认可,也能入学。不过一下塞进来这么多,足见赵梓已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另有十来人是顾教授放下老脸,一户户找熟人挖来的。这些学生虽未入府学,却大多自有教养,就等着明年直考府学。
这八十来人的年纪都在弱冠以上,而王冲带来的二十来个十二岁到十五岁不等的少年,就跟这些人形成了鲜明对照。成年学生里,不少人都够让少年称呼叔伯了。
几方下力,人数看似够了,可王冲带着少年进县学前,顾八尺还是一副垂头丧气状。直到见到这二十来个少年,混浊老眼才骤然亮堂起来。
“守正啊,你可好本事!此事当真有望了!”
顾八尺之前愁的是,除了他挖来的十来个学生有把握在公试里不丢脸,其他人完全就是充数的,一考就要露原型。
没想到王冲竟然把之前没能入府学的一帮华阳神童召集起来了,这些少年英才的素质比他挖到的还强。两边加起来,就有了四十来人,已接近卢彦达所列的立学目标。
华阳县学的声势一下壮了起来,消息也在当天就传到了相关人士耳里。
“好!好!真是柳暗花明!竟然让王守正寻着了宝!”
县衙里,赵梓快意地吐出口长气。之前县学的学官们纷纷告假,已让他心急如焚,没想到几天后事情就有了转机。王冲不仅说服了顾丰留下来继续主持县学,还拉来了一帮几乎是稳过公试的神童,这桩天大麻烦,眼见就这么消饵于无形中了。
“王彦中所言不虚,他儿子是个做事的人才。”
想到之前还差点拒了王彦中的推荐,赵梓就庆幸不已。
府衙里,许光凝正在画室里作画。当日蒙面小天女的飞旋身姿依旧萦绕在脑子里,趁着还有印象,他要将那美好的瞬间留下来。
正画到天女的飘飞彩带时,家仆急急而来,报上华阳县学之事。
“嗯,知道了。”
许光凝头未回,身未动,淡淡地应着。
家仆刚刚转身,许光凝手中的细毫就滋地一下,直直奔画纸边缘而去。本该轻灵飘曳的彩带,一下变作又直又粗的棒子。
许光凝呸了一声,丢下细毫,行到窗前,沉脸望天。
“真没想到,竟是自己治了自己……”
脸上的冷厉散了,许光凝摇头苦笑。
有心治治赵梓,把卢彦达引了进来,事情正朝着最初预计的方向发展。卢彦达好大喜功,给赵梓挖了个大坑。可公试决于府学,这两人在此事上的得失都捏在了他手里。到时捏哪个,怎么捏,都随他心意。
可没想到,华阳县学竟然神来一笔,把一批神童招揽进去了,而这些神童,正是之前他自己下令拦在府学外的,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竟能在短短几日之内就号召到这些人,宇文家和鲜于家的也都听他的话,这个王冲王二郎,真是不简单……”
许光凝低声自语着,再摇摇头,脸上重起阴霾。
“不,该是背后之人不简单,卢彦达?不像,或者……”
许光凝眼瞳开始收缩:“就是宇文家的人,奔着老夫而来?”
蜀地的天空多是阴沉沉的,许光凝端详着天幕,发出了深沉的感慨:“还以为远离了朝堂,能在蜀地避避风波,没想到啊,这天下……难得一日之宁。”
赵梓和许光凝被这消息惊动,各有判断,而县学里,王冲却正忧心忡忡。他忽然觉得,眼下县学的情形,很有些像当年王安石刚任参知政事那会。
顾丰老脸涨红:“我是教授,县学诸事当然是我说了算!你等小儿,是要夺权吗?”
鲜于萌小黑脸通红:“我们是来管事的,不是来进学的!不依着我们的想法办,大家就一拍两散!”
成年生员们不屑地道:“神铜神铁,不过是虚名。要我们听你们这班小儿家言,伦常何存?你们这是不敬尊长!”
范小石冷冰冰地道:“应该先考经义,有不守新学正义之人,越早清除越好!绝不容心向奸党之人进学!”
老生员和商人子弟们纷纷劝解,主张以和为贵,宇文柏嗤笑道:“墙头草,能济何事?就该早早拔去!”
何广治的呼声更为响亮,惊飞了院中老槐上的一树鸦雀:“为何要我们老生员搬出去?新舍旁边就是漏泽园【1】!要我们跟孤魂野鬼相伴读书吗!?”
王冲再看不下去,开口道:“先别吵,待我理出头绪……”
话音未落,一个少年振臂喊道:“你王冲何德何能,竟要越过教授,独宰县学!?”
【1:漏泽园是公共墓地,崇宁三年,赵佶下令天下州县广建漏泽园,作为地方公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