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政和八年,上元节刚过,泸州军治,泸南安抚司名义上的衙署所在泸川县,正在整理文书帐薄,即将赴成都接任知成都府事,成都府路兵马钤辖的孙羲叟迎来一位客人。
“钦叟得用,乃国之大幸啊。当年钦叟一到,沧州水平,待钦叟回了汴梁,汴水也该平了。”
孙伏叟笑着将唐恪迎入后堂,口里赞着大观年间,唐恪治沧州水患的政绩。去年汴梁水患频频,堤坝告危,朝廷招唐恪回京任都水使,就是用他治水之长。
“水为阴,泛滥成灾,乃上天以阴盛告天下。沧州有孟昌龄,朝中不知有谁。”
唐恪回以直言,将当年水灾时不理会民人的孟昌龄打作小人,孙羲叟只能笑而不语,心中却叹,此人已上了公相之船,昔日那个为民请命,敢于严拒都水使孟昌龄的君子,已经污了一半。现在发君子言,听起来不觉义正词严,反而觉得好笑。
“听说朝廷处置宗泽王冲的天使已到了泸川?”
两人落座,还没等到茶碗在手,唐恪便急急问到正事。
孙羲叟淡淡道:“天使已到三日,我已招二人到泸川,这两日就该到了。”
唐恪哼道:“不是我非要与他们过不去,而是他们行事太过恣意,想必大府也上过本。”
孙羲叟点头道:“确实上过本。”
说话时孙羲叟嘴角微微抽动,不知是掩饰鄙夷还是嘲讽。关于边事司,他确实上过本,可没有说过宗泽王冲一句坏话。
去年十一月,蔺州蕃部巡检,实领安乐水以北千里地的乌蛮夷酋旁甘忽然集兵作乱,蔺州滋州不安。正在滋州教习上番蕃兵的边事司勾当公事王冲,领九百蕃兵,三日平乱。不仅杀了旁甘,还拿获旁甘作乱的若干证据,其中以旁甘铸造假铜钱的铜坊尤为惊心。从帐薄来看,旁甘年铸铜钱超过三十万贯,为大宋年铸铜钱的十分之一。
消息传出,西南大震,满朝皆惊,对宗泽王冲此举说什么的都有,而唐恪的观点是其中一部分人的心声:擅兴边衅,大乱将至!
不管旁甘是何作为,他终究是乌蛮,悍然侵攻乌蛮之土,杀其酋长,罗国会有什么反应?原本泸南已风平浪静,这一下又要掀起狂澜。
唐恪接着前一份弹章,斥责两人一面拉拢罗国之敌,一面寻衅,最终打算还是攻打罗国,宗泽之前所上《再论西南事疏》不过是颗烟雾弹。
此时蜀地本已起威州茂州之乱,宗泽王冲此举陷蜀地不宁,更是恣意妄为,企图借边功晋身的小人所效仿的典范,不杀不足以谢天下!
唐恪不知道朝中对自己这份弹章是什么意见,不过从自己能脱离边事司,回京治水这桩变动来看,朝廷该是认可自己的意见,否则不会给这个一个位置。治水是他长项,借着这个阶梯,很容易就能重回两制,位列朝堂。
因此,唐恪认定,宗泽王冲是要完蛋了,他刻意缓了行程,就是想在泸川亲眼看到两人的下场。
唐恪试探着问:“就不知会是怎般处置?听闻朝廷本有意调二人随大府去成都平羌蕃之乱?”
孙羲叟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去成都之事,该是不可能了。”
孙羲叟说的是实话,唐恪另有理解,冷哼道:“我看还是追毁二人出身文字的好,这等人,羞与其共列士大夫。”
孙羲叟实在忍不住了,透了点口风:“二人如何处置倒还不明,不过……王将明已得尚书左丞。”
唐恪一愣,王黼入相了!?
许久之后,唐恪释然笑道:“果是风云之辈,深知取舍之道。”
权柄交易这摊水历来很深,听唐恪这话,是他将此事理解为蔡京借此事发难,王黼却下手果决,丢了宗泽和王冲,甚至可能放弃了边事司,蔡京由此与王黼和解,给了他一个副相,抬高名分,削除实权。
侍女递上茶汤,孙羲叟端茶遮脸,心说唐钦叟,你表错情了……
第二日,宗泽和王冲到了,风尘仆仆,顾不得盥洗,就到泸州衙署正堂领旨。唐恪唐效父子挤在旁观人群中,笑意盈盈地看着二人的下场。
天使带来了三道旨意,第一道是给边事司泸州房,听到天使抑扬顿挫地宣布,取消边事司泸州戎州两房,一应事务,交由泸南安抚司接管。唐恪露出由衷笑容,果然如此,唐效更握拳一抖,奸邪就要得报应了!
见宗泽王冲脸色不变,唐恪还笑道:“这一老一少,真沉得住气。”
天使接着宣读第二道旨意,是给思州田佑恭、滋州罗永顺、播州杨光荣、遵义军杨文贵,蛮州宋其相,南宁州龙俊中以及溱州、珍州、承州等藩夷头领,各进本官一阶,并授领兵上番的子弟田忠嗣等十九人为承节郎至承信郎等官职不等。
这些人也跟着宗泽王冲来了,并跪在后,齐声谢恩,声势不小,引得观众们嗡嗡议论不止。
唐效皱眉:“这些人不是跟着宗泽王冲兴乱么?怎么还得了奖赏?”
唐恪哼道:“终究是夷人,正值动荡时,朝廷还是要安抚的。”
天使再宣读第三道圣旨,是给王冲的,一堆赞誉有加的话后,就宣布宗泽迁通直郎本官,这是正八品朝官,并除权知登州。
唐恪失声低呼:“怎么会……”
轮到唐效安抚父亲了:“宗泽终究没有亲历亲为,朝堂大概也是两方相争,难下结论,在他身上有所姑息。”
接着是王冲,当听到圣旨称“任事勇略”等等赞词时,唐恪心头咯噔直响。
果不出他所料,接着天使就宣布,王冲本官由从八品从政郎,转从八品宣义郎,这一下就跳过从事郎、文林郎、儒林郎、承直郎四阶,由选人变为京官,这是脱胎换骨。
接着宣布的差使,让唐恪唐效张大了嘴巴,军器监丞!?
见父子俩瞠目结舌,孙羲叟怜悯地解释道:“新判军器监之人,是王将明门下。”
原来如此,王黼升任副相,把军器监拿到了手,王冲被当作心腹,也要塞到军器监去。算算年纪,十九岁,十九岁的军器监丞……
唐恪心神恍惚,原来自己所想,竟是全盘皆错!哪里是蔡京得胜,分明是王黼得胜。
宗泽王冲一番谋划,杀了旁甘,曝出假造铜钱之事,还联络起十九家藩夷,得了蔺州之南,安乐水之北的千里土地,摄抚千多户乌蛮,这一系列功劳,朝廷全盘认下了。撤销边事司,不过是王黼已居相位,得了权势,不好再用边事司,与蔡京妥协而已。
不过唐恪还不明白,失声道:“陛下就坐看泸南乱起,朝廷与罗国兵火绵延?”
孙羲叟叹道:“十二月时,蛮州宋氏重夺矩州,以矩州献土朝廷,罗氏鬼国南北受胁,正遣使入贡。”
宗泽王冲既敢杀旁甘,怎会料不到后续的形势?杀了旁甘之后,蛮州宋氏就得了南宁州龙氏,以及播州遵义杨氏的协助,举兵急攻矩州(贵阳)。以经过教习,又历过实战的子弟为基层军将,四日便拿下了矩州,将乌蛮打了出去。再献土给朝廷,求朝廷设矩州军,遏制乌蛮的反扑。
乌蛮南北受创,可受创两部,对鬼王来说,都是不服管教,心怀叵测,暗有图谋的旁支,虽然恼怒大宋和东面藩夷联手夺土,却也说不上面临存亡之危。鬼王的最佳选择,就是开始跟大宋正式打交道,讲道理,以图守住现有的疆域。
宗泽王冲借旁甘的人头,不仅笼络了黔地诸夷,让朝廷号令畅通,还得了两块土地,辟地两千里,不亚于平定晏州僰乱。王黼就是借此功拜相,宗泽和王冲怎会少了功劳?
既是如此,自己连连弹劾二人,为何又能得官回京呢?
唐恪搞明白了形势,想及这个问题,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原来是蔡京把自己当作王黼之敌,要拉回京城去继续恶心王黼。算起来,自己已是一步步深陷到公相一面,即便回了京,昔日的旧党同僚,也会视自己如蛇蝎了。
再睁眼时,正起身谢恩的王冲,也如蛇蝎一般,已比寻常人高大的身影,印在眼中,有一股火辣辣的痛感。
“也罢,到得京城,再寻机治你!”
唐恪刚这么暗自念叨着,就听到王冲用已褪去少年清朗,显得浑厚沉毅的嗓音道:“臣,不敢领旨!”
嘶嘶的抽气声在四周回荡开,抗旨!?
“臣自小苦读诗书经义,以金榜题名为志,未得功名,穿上这身官服,上为报国,下为赎父,非臣本愿,不得已尔。而今边事已平,臣求辞官读书,以正途闻于君前。”
王冲的声音回荡在正堂内外,堂内的官员眷属,堂外看热闹的民众,同时响起一声喝彩:“好!”
王冲不愿以事功升官,而是要读书考科举,对重出身的宋人来说,这般志气格外令人敬佩。京官,军器监丞,寻常人一辈子都难得到的前程,他竟然拒了。
只有孙羲叟和宗泽负手而立,暗暗叹气。好是好,却又不知要结下多大的怨。
这官这差使,是谁给的?是王黼。
边事司靠宗泽王冲得了大功,王黼能得相位,自然要回报两人,只是这两个人还得区别对待。
宗泽年纪已大,自有定见,王黼也不愿引此人为心腹,能写出《再论西南事疏》,说明此人也如君子党,是依抱负行事,而不是依人行事,真用作心腹,不定隔日就被他卖了。所以给了宗泽朝官,再丢去外面。
王冲看似与宗泽一样,都是只论事不论人,之前进京时还不给面子,但终究是年轻人,棱角还有磨平的机会。王黼将王冲提拔到军器监,就是丢去官场大碾里磨。区区一个没有出身的小子,心气再高,也寸步难行,只能攀附他王黼。
这般盘算,孙羲叟和宗泽都看得一清二楚,王冲也该有所领悟,就看他怎么选择。
没想到,他的选择竟是这般刚烈,辞官!直接又一耳光扇在王黼脸上,你给的官,送的好差使,我不要!我自己去考!
王黼会怎么想呢?孙羲叟和宗泽都很担心。
天使……也就是内侍该是头一次遇到拒绝封官的事,手足无措。孙羲叟看不下去,找人给内侍传了句话,内侍才松了口气,扬声道:“话已记下,你便侯着新的旨意。”
抗旨拒诏这事在大宋也是司空见惯,只要不是被贬甚至被编管,拒绝封授都算不得罪,大臣得高位乃至相位时,不先拒几次反而失礼,也就是所谓的拜辞。王冲这情况显然算不上拜辞,不过朝廷肯定会另作处置,不会随便就遂了王冲的心意,这与王黼的脸面无关,而是朝廷的脸面得有地方搁。
颁旨结束,香案撤去,人群也散去。没理会佝偻下来,顷刻间似乎老了几岁的唐恪,以及义愤填膺的唐效。孙羲叟径直上前,抓着王冲连声道何苦如此。
王冲笑道:“安抚,不,大府,你放心,只要用李木青,威州茂州之乱自解,不必小子出面。”
孙羲叟尴尬一笑,他数落王冲,用心还在成都羌蕃之乱上。王冲完全可以只拒京中差使,由他辟为幕僚,去成都平乱。
不过有王冲的交代,孙羲叟心中也安定了不少,他再好奇地问:“此人真可信?与守正是何关系?”
王冲眨眨眼:“严格说,他是小子的一位泰山。”
孙羲叟一滞,不会这么巧吧?
王冲再道:“待到乱平,还望大府为泰山多争取些功赏,另外,大府也可趁此……”
他话只说到这里,孙羲叟哈哈一笑,点头道:“那是自然,我还会把种家父子也带过去,这般功劳,也得让他们分沾。”
羌蕃之乱既然只是举手之劳,这么一块人情大饼,就得跟大家分匀了,尤其是种友直这种用得顺手的武人。
再谈妥细节,王冲便出了正堂,一群人轰然围上,七嘴八舌地追问着。
以田忠嗣为首,除了蛮州宋锡定之外,其他人都在。个个面露忧色,问王冲为何辞官。边事司已撤,王冲再不任官,朝廷在西南又会是什么政策,众人心中没底。
王冲揪住田忠嗣道:“泸州这边,种监押要走,孙安抚已上书,要你爹来坐镇。”
田忠嗣两眼圆睁,失声道:“真的!?”
王冲点头,当然是真的。边事司和泸南安抚司联手拟定了西南诸夷的处置方略,朝廷没理由不用。
以田佑恭为泸州兵马监押,借思州田氏之力,稳定泸南。
将蔺州之地扩至安乐城,在安乐城设军寨,用僰人为兵,护住商路。自旁甘手中夺得的千里之地就是王黼的功绩,他肯定会要。
至于宗泽在《再论西南事疏》中提到的宏大构想,朝廷当然不会用,至少不会在这两年就急着用。不过一些细节,比如设番学,允许番人科举,以及用番人为官,这对好大喜功的赵佶来说,很合心意,估计在议定细节后会实施。
田佑恭就是一个试验,若是泸州事态安定,而西南诸夷态度又一直恭顺,恐怕会有更多藩夷被纳入朝廷体制,头领或者头领的子弟,可以在内地任官。
如今王黼已任相,即便撤了边事司,朝廷在西南也不会大举收缩,这毕竟是王黼的事功,他怎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南宁州的龙延昊依旧不舍地道:“守正真不当官了?”
王冲笑道:“我怎会不当官?待我考得进士,再见你们,你们可得好好拜一番!”
众人欣慰地笑了,滋州罗晃再叹道:“真盼还有承流那样的机会,大家再受守正的教诲!”
众人默然,承流军营这三四个月下来,不仅学了本事,大家也结下了情谊,再携手战旁甘,更有一股同袍之气。刚才接旨,已是大家最后聚在一起,以后会是形同陌路,甚至刀兵相向,都难以料定。
萧瑟回转在众人心中,却听王冲道:“天地很大,我们定有再会之日,我相信……”
王冲扫视众人,眼中满含坚定:“我们还会在一起,并肩而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