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冲一行人百余骑在古道间蜿蜒而行,坐骑偶尔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嘀嗒响声,让王冲再生感慨。
出安乐城向东这十多里路面上,还残留着汉时的古蜀道,而后就没于山野之间。向北回古蔺的路,都是商队的骡马踏出来的。
王冲之前所上西南策,主旨就是开发西南,而区域开发的前提则是修路。在西南地区,不管是唐朝还是宋朝,交通却都还吃着秦汉的老本。
秦灭巴蜀后,便以通路为掌控西南之要,蜀守李冰不仅修了都江堰,还修了从成都到僰道,也就是宜宾的大道。始皇在位时,更雄心勃勃,令常颓从宜宾修路,向南经贵州威宁入滇境,抵达曲靖,全长近千里。一路山高谷深,多在峭壁悬岩凿路,只能开出五尺宽的山路,这就是“五尺秦道”。
秦之后,汉武帝又接下始皇帝的壮志,令司马相如修西夷路,从蜀中通西昌,南抵云南。再派唐蒙修南夷路,沿“五尺道”旧址入毕节,向东深入贵州腹地,达牂牁江畔,直下两广。沿着安乐水的这条蜀道,就是汉时南夷路的分支。
唐宋时已过开疆辟壤的时代,西南便沉寂下来,秦道汉道渐渐荒废,虽还是商队来往的主脉,却无人维护,更无人续修。
就王冲所知,到了明朝时,局面才有改观。永宁奢氏的奢香管领奢氏和前身即为罗氏鬼国的水西安氏时,接连修了三条路,一条从毕节向西直抵乌蒙,一条从毕节向东抵达龙场,直通贵阳,一路建有九驿,也即龙场九驿。还有一条向北,连同毕节和古蔺、叙永,也即此时的蔺州、古宋。
如果此时能建成这三条路,将西南与蜀地乃至中原连为一体的进程就会大大加快,这正是王冲哀叹没有奢香的原因。
这也只是王冲闲时所想,能不能修路,由形势而定,就算此时有奢香,也不可能修成这三条路。不过,在王冲的心中,对修路还是抱有期望。
“拿下旁甘,赤水河以北这条路就通了,而另一条路,还得看宗老爷子的嗓门够不够响亮。”
在王冲暗自思量时,汴梁皇城垂拱殿内,宰执重臣们正在赵佶面前吵得面红耳赤,一份奏章在赵佶的案前摊开,奏章厚厚一叠,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看得赵佶直揉眼睛。
《再论西南事疏》,这是边事司判官,知蔺州事宗泽与边事司勾当公事,知兴文寨王冲联名所上。
奏章用简洁篇幅总结了边事司一年来在泸州所取得的成绩,力证国家用事西南的正确。而后洋洋万言,提出了更宏大的目标,总结为西南七条。
第一条是重厘西南羁縻制,将过往只沿袭唐时羁縻旧制的纷乱格局进行全面清理,以宣抚使司提领新的羁縻体系。宣抚使本为临时所置的军政要职,只有执政大臣才可得此职,掌一路乃至数路的兵事钱粮,用以应付大事。例如童贯,现在就是宣抚河东河北陕西等六路军政。
宗泽王冲建议,以宣抚司为统掌西南诸夷的常驻使司,该司集转运司、安抚司、提点刑狱、提举学事于一身。以便推行化夷入汉之策。
除开马湖蛮、石门蕃部、罗氏鬼国、罗殿国等“远夷”,其他向朝廷纳土请封的藩夷,全都进行新封。去掉夷酋所领的“都督”、“将军”、“刺史”等唐时名号,改以宣抚使司中的同宣抚使,宣抚副使等可世袭名号。而原本各藩夷所领军州,也改以内地州县制,藩夷头领所领的差职,也改为知州县事,只是按羁縻所定,均可世袭。
第二条则是在以宣抚使司重厘羁縻制的基础上,设立“黔州宣抚司路”,将蔺州、溱州、珍州、滋州、纯州、承州、播州、遵义军、蛮州、矩州、南宁州以及黔州所领诸羁縻州都划入该路。取该路州军中势强者藩主为同宣抚使、宣抚副使,分其地为州县。朝廷在蔺州设宣抚使司治所,统掌该路军政。
第三条则是在第二条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建议设立黔州宣抚司后,就取消泸南缘边安抚司,以此节省钱粮。泸州南面诸夷之事,由黔州宣抚司路统一管理。
宗泽王冲认为,以贵州宣抚司执行“以汉抚番”、“以番制番”,不仅效果好,成本也低,根据粗略计算,取消泸南缘边安抚司后,梓州路和泸州军每年至少节省六十万贯开支。
第四条阐述黔州宣抚司路的人事、钱粮之权,以及朝廷如何管控,两人建议,可试着将边事司改为黔州宣抚司,由此解决边事司不合朝廷体制的问题。不仅朝廷控制黔州宣抚的人事权,还能以兵马监押等军职人事权,深入掌握西南诸夷。
第五条则是说明设立黔州宣抚司的害处,那就是用人不当,搜刮过甚,容易激起边事。还要设立提点刑狱,提举学事,分宣抚事权,同时推行王法,广兴教化。
两人建议,在黔州路设立学校,吸纳藩夷上层入汉。进而再在国子监设立番学,取诸夷酋长子弟入学,容其参与科举,以西南差注法授官,任差于西南甚至广南各地。
“化土番之豪杰,为我汉家之忠臣,合艺祖以科举纳天下英雄入毂之意。”
赵佶看到这句话,心头也是一动。
第六条说到了修路,宗泽建议,自南宁州向北,修通直达播州的路,再向西修路至蔺州,这样就能将西南诸藩连为一体。这条路不必朝廷出钱,而是开盐榷,收滇黔骡马,由宣抚司按各藩夷所领盐引马引,分下路段。三五年后,蜀地到广南西路便成坦途。
第七条才谈到罗氏鬼国,宗泽认为,朝廷在罗氏鬼国之东大动边制,必引乌蛮忌惮,因此最好怀柔以待。
“一老一少,倒是作事的料,就是有些贪大。”
赵佶勉强看完,昏头涨脑之际,生出这样的感慨。虽然西南贫瘠,没多少威胁,远不如西北事重要,利益和名声也不如收燕云显赫,但终究是开疆辟壤。如果能不花什么工本,也没太大后患就拿下来,他乐见其成,哪个皇帝不想效秦皇汉武?
只是宗泽王冲所献之策,干系太大,尤其是重厘羁縻,另设一路宣抚使司,大改朝廷旧制,难怪宰执重臣争论不休,就只王黼坚持。王黼自然要坚持,真的设下此司,新开一路,辟地至少五千里,朝廷必须赏他一个副相。
由这封奏章,赵佶想到了之前唐恪的弹章,宗泽王冲的回应真是妙啊。两人的立场很清晰,他们志不在罗国,而是将罗国之东的诸夷整合起来,由朝廷切实掌握,唐恪的弹劾顿时显得不着要领,滑稽可笑。
不过蔡京的话也对,宗泽和王冲靠着边事司肆意行事,也坏了朝廷成例,尤其是现在,他正要放眼北方,西南一面,不能闹得太大……
赵佶一时踌躇不定,西南这一处,掣肘太多,收益不多,但投些力气就能收到,风险也不算太大。西北乃至北面,掣肘虽少,他几乎可乾纲独断,收益也大,却还遥遥无期,这几处该怎么选择呢?
内侍忽然传来急报:“银台司进奏院急报!成都府路威州茂州羌蕃乱起,蜀守周煦进兵受挫!利州路转运使、成都路分兵马都监等人弹劾周煦坐待事乱,贸然进兵!”
争论嘎然而止,宰执重臣们齐齐将目光投向赵佶,蔡京轻吐一口气,王黼则是黑了脸。
形势很清楚了,蜀地已乱,怎容宗泽王冲再在泸州搅起风云?
不再必须面对选择,赵佶如释重负地道:“此事干系重大,诸位卿家再从长计议,蜀地之乱,烦劳公相筹划。”
蔡京沉声道:“宗泽王冲所论可从长计议,但二人擅权兴事却不可不问!正值蜀乱,更要严责二人,以防再起边乱!老臣以为,当罢二人,代以老成持重之人主边事司泸州事。”
王黼大急,边事司几乎就是靠这一老一少两人在作事,蔡京此举是要断他边事司的根。
想及宗泽王冲捎来的私信,王黼急中生智,扬声道:“之前晏州之乱时,蜀兵已不堪用。现今威州茂州又乱,离成都尺掌之近,急切间无兵可用。边事司泸州房正集西南诸夷蕃兵上番教习,可责二人领兵平乱。至于所言西南事,待平乱之后,再从长计议。”
蔡京正要反对,赵佶扬眉哦了一声。集蕃兵上番教习这事,王黼之前已奏报过,还说诸藩忠心可嘉,宗泽王冲勤力,给他们请过功,却被蔡京拦住。
蜀兵不堪用已是众人皆知,之前靠西军才平定了晏州之乱,却留下一大堆料理不平的后事,童贯一直在抱怨,让他头痛不已。既然能不用西军,还能以夷制夷,何乐而不为?他赶紧道:“此策可用。”
蔡京暗哼一声,却没就此放弃,再道:“周煦既被诸人弹劾,不论是非,已不可用,当调得力大臣接任蜀守。”
之前在争论中一直沉默的许光凝道:“孙羲叟不错……”
众人纷纷附和,孙羲叟在平定晏州之乱时,主掌粮道民政,经验丰富,而且资历也够了。
王黼看了许光凝一眼,不知他是什么用意。孙羲叟与宗泽王冲相处不错,大力支持边事司,把此人调开,泸州换人,边事司泸州房会有什么未来,这就难说了。
蔡京沉吟片刻,点头道:“老臣也推举孙羲叟。”
许光凝暗道这也是还王冲一个人情,宗泽与王冲掀起的风浪太大,还是不要在继续掺和西南夷事了。再挣些军功,从这个漩涡中跳出来为好。
至于自己,许光凝看看王黼和蔡京,心说我可无心攀附你们,唐恪没弹劾对人,你们才是生事的祸首,我不过是拉着缰绳,让马跑慢一些。
赵佶不耐烦地挥袖:“就如此吧,一应事务,自由公相与诸卿议定。”
王冲回到蔺州,才知威州茂州羌蕃作乱的消息,不过与宗泽不同,他不仅得了官面上的消息,李银月还带来了父亲李木青的消息。
“铺报应该已到汴梁了……”
宗泽语气沉重,这真是天降横祸,正要动手,成都那边却出了状况。有此一乱,朝廷自不允许泸州这边再多事。
王冲道:“我们还没接到朝廷谕令。”
他再笑道:“何况,威州茂州之乱,小患尔,只要开去三千得力官兵,步步进逼,其乱自平。”
宗泽皱眉,听王冲又道:“只要最终结果是好的,即便公相,甚至官家不喜,也会捏着鼻子认下。”
宗泽有些难以接受:“这是欺君吧。”
王冲说着大逆不道的话:“满朝臣子,哪个不欺君?有别的是用心为何,当年童相是怎么欺君的?”
替皇帝传旨撤兵,却见战况有利,童贯就敢于矫旨,不传此令,这不是欺君,还有什么是欺君?
宗泽默然许久,缓缓点头,再叹道:“可惜时间不多了,由头难寻,要怎么让孙安抚点头出兵?”
“如果我没料错,滋州西面的乌蛮小族已在生乱,羌蕃作乱,孙安抚自要各寨堡加紧巡查,乱子由此而起……”
王冲两掌相切,作了个大打出手的姿势。
“上番教习的蕃兵忍耐不住,主动出手……”
宗泽喃喃自语,猛然睁眼:“守正,你是要解决旁甘!?”
王冲微笑不语,宗泽摇头苦笑:“可怜旁甘,竟不知自己是被圈养的猪羊。”
王冲再道:“只是这么一来,事后定会被朝堂追责擅兴律,按判还是暂避为好,此责由小子背着。”
宗泽哼了一声:“就凭你就能担下此责?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王冲挠头,心中感动,再无话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