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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起三柱香,王冲领着虎儿和瓶儿向写着王何氏名字的牌位鞠躬,王何氏只是他们的堂婶,没什么繁琐的祭礼。
王冲本不想这么虚伪,可瓶儿念叨说终究是婶婶,怎么也得祭一下,王冲当然不能说死了活该,教坏了小孩,只好被虚伪了。
虎儿虽规规矩矩行礼,嘴里也嘀咕道:“为什么还要祭悼贼婆娘?她根本不配作我们的婶婶!”
瓶儿严肃地道:“爹爹从小就教咱们念孝经,不管婶婶是个什么人,跟我们有什么过节,她总是婶婶,是咱们的亲人,亲人去了,难道不该祭悼吗?”
小姑娘低头合掌,虔诚地念道:“婶婶啊,上辈子你定是作了太多坏事,这辈子不知道行善积德,还要继续作恶,结果遭了报应。二哥不是害你,是帮你超度,愿你在九泉之下早早自新,投胎作个好人……”
王冲嘴角直抽,瓶儿年纪虽小,听他和邓五王十一的对话,也懂了不少,清楚王何氏之死跟他很有关系。而这悼词到底是在赞他还是在损他呢?王冲没想明白。
虎儿很不甘心:“咱们都还没祭爹爹呢,就先祭这贼婆娘……哎哟!”
话音未落,脑勺就遭了瓶儿一个暴栗:“爹爹又没死!怎么就要祭了?三哥你存心咒爹爹啊?”
虎儿摸着脑袋,委屈地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只是想爹爹了。”
王冲心中也微微摇曳,他也想啊,不过想的不是爹,只是王秀才这个人。一番算计下来,却出了人命,非他之前所料,正不知下面的烂摊子该怎么收拾,他何尝不想有人来分担?
“原本的王冲就是个坑爹货,王秀才也是个坑儿子的货……”
王冲暗自腹诽着,别说之前的王冲不通人情,看王秀才居然能把儿女托付给王麻子夫妇这种人,就知道也是个没眼力价的迂腐措大。
“罢了,待此事了结,就去灵泉找人吧,不管死活,总得有个交代。”
王冲无奈地低叹,谁让他已是王冲呢,身为人子,这责任他必须担当起来。
郁闷散去,至于前路茫然,车到山前必有路,王冲很光棍地想着,然后一股窃喜涌上心头。
王何氏死了,王麻子被绑去了县衙,王冲不仅从王麻子夫妇家中取回了本属于他家的东西,王何氏那个鼓囊囊的荷包也落到了他的手里,足足六十来贯。再找到王何氏跟刘盛订的借契,王冲就明白,刘盛与王何氏分了何三耳的钱,再合伙谋夺他家林院。
这算是黑吃黑吧,王冲没一丝负罪感地收下了。这几天香油菜肉不断,王冲可不会亏待自家三兄妹的肚腹,连带王十一和邓五也沾了光,典当藏书得来的五贯钱引已经花了一小半。有了这些钱,短时间内就不必为钱财发愁了……
不止是这些钱,王何氏死了,王麻子杀一人伤一人,王麻子夫妇的家产就有可能落到王冲手里,虽然只是一进草屋、方圆几十步的宅地加十来亩田地,总也是一份产业。
王冲怎么会拿到王麻子夫妇的产业呢?因为王麻子基本没活路了。
于保正解释说,按《宋刑统》关于杀人罪的条文,王麻子这情况该被判为六杀里的故杀。
所谓“六杀”是指谋杀、故杀、斗杀、戏杀、过失杀和误杀,故杀指的是没有预谋,但却有杀心的杀人之行。一般来说,只要执刃杀人,基本都要划到这一类。而故杀的判罚很简单,绞或者斩。
王麻子是用剪刀杀人,杀的还是自己妻子,这两条都能减罪。前者好理解,剪刀毕竟不是凶刃,后者却让王冲充分体会到了九百年前的人命观,人命是分等级的。妻子杀夫,属于十恶之罪,即便只是故杀而不是谋杀,也要罪加若干等。可丈夫杀妻,大多都会减罪。
但王麻子不仅杀了王何氏,情状还非常残忍,又伤了邻居,就别想减罪了,死罪怎么也逃不掉。
夫妇俩都完蛋了,不等于这个家就算户绝,还有王冲兄妹在呢。虽然只是堂亲,但只要运作一下……反正就是将之前王麻子夫妇谋算他们兄妹的道理颠倒过来,就能将家产挪过来。不然为何村人都说王麻子夫妇这报应来得快呢?不仅是报在他们身上,还报在家产上。
捏捏那鼓囊囊的荷包,王冲依稀又有了上一世里,捏着鼓囊囊钱包的感觉。六十来张手掌方圆,黑蓝相间,盖着鲜红官印的钱引,每张一贯,这笔财不算小。
王冲不是很清楚此时的物价,这几日柴米油盐还是邓五在张罗采买,就大概听过米价好像是八十文一斗,一斗大概有十来斤的样子,算起来八文一斤。按一斤米五元人民币折算,这六十贯就相当于三四万元人民币……不小一笔财了。
尽管王冲这算法忽略了钱引与钱币之间的兑换比值,而且宋代四川一直用的是铁钱,同时四川的米价一直是比较低的,由此高估了这六十贯钱引的价值。不过对寻常民人来说,这依旧是一笔横财,省吃俭用,一家人能用上两年。
如果不是虎儿瓶儿还在,又在祭悼死者,王冲真想扯起嗓子,大吼一声:爽!
十里渡左岸,艄公伸出撑篙上的勾环,勾住岸边的桩子,拉着渡船靠岸。船上只一个客人,个子高高,一身粗布直掇破破烂烂,幞头软巾上线头乱蹦,看打扮就是个邋遢穷酸。可这人一扬脸,一股清俊之气溢出,便是那股邋遢也压不住。颌下半尺长须随他扬头摆动,更生出飘逸之感。
“终于回来啦——!”
这中年书生仰面长吁,闻者顿觉沧桑入心。
“谢过船家……哈哈……”
书生递来一小串钱,笑着上了岸,身上还挎着一个褡裢,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艄公拎着钱,望着书生那挺拔背影,呆了好一阵,忽然拍着大腿哎哟一声:“这不是三家村的王彦中王秀才吗!竟然活着回来了!”
“不知二郎和虎儿瓶儿怎么样了,等会进了家门,他们又会欢喜成什么样子。唔……二郎怕还是呆呆的,不过没什么……”
王彦中急步行在十里渡的草市上,心语切切,径直涌到嘴边。说到二郎,下意识地拍拍身上的褡裢,又欣慰地笑了。
有仙长请下的灵肉,二郎的魂魄定能招回来……
王彦中在灵泉县武侯山寻找传说中法力高强,尤善招魂的仙长。不幸遇上了山崩,同行的人伤了好几个,他也摔下了山崖。尚幸山中林木深幽,倒没受什么伤,只是迷了路,就在山中打转。
万幸上天庇佑,他这一迷路,却把仙长找到了。仙长隐居在山林里,本已不涉世事,耐不得他诚心苦求,答应出手相助。褡裢里的一块灵肉,就是仙长施展法力,自诸天之界请下归魂灵气附成的。
再被仙长送出山林,方知他已身在简州,这一耽搁,到现在才回到华阳。想着自己离家大半月,之前还遇上山难,家中儿女怕都以为自己死了,心急火燎往回赶。踏上了十里渡,这才生出再世为人的感慨。
“林掌柜,托福托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邓三哥,还好还好,一切都好……”
“黄婆婆,晚辈安好,有劳关切……”
一路上,十里渡的熟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王彦中,王彦中随口招呼着,脚下不停,像是裹着风一般地掠过。
这阵风在十里渡外的路口被拦住了,几个汉子惊疑不定地围住了王彦中。没等他出声,对方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住。
“肉……我的肉!呜呜……”
这几个汉子扯下王彦中的褡裢,将他丢到车子上,王彦中不急着喝问,却伸手去抓他的褡裢。一团破布立马塞住了他的嘴,再被一个麻袋当头套下,眼前顿时一片昏暗。
“什么破东西……”
马鞭爆响,车轮咕噜噜滚转,车上的汉子嘀咕着扬手一扔,褡裢落在道上,翻了几转,一条像是狍子腿的东西滚了出来,肉皮上黄黄的焦痕拼出了一个模糊的八卦图案。
“二郎,他们来了!”
日头西沉,王家林院里,王十一捏紧了哨棍,沉声呼喝道。
王冲心神一凛:“来得真快!”
接着再笑道:“来得正好!”
吩咐王十一邓五和虎儿瓶儿依计行事,王冲一人立在了院子里,片刻后,一群人急步涌入。看着这帮人清一色的青绸箭袖短打,头上的软帽都缀着一个鲜黄绒球,王冲正在积聚的战意骤然一滞。
一个帽上缀着鲜红绒球的汉子站了出来,背后的伙计将一面幌子呼地抖开,“华阳桃花社”五个大字赫然入目。王冲咳个不停,他真岔了气。五个大字旁,还有一列小字:“二郎神君座下侍奉”。
哥哥们,你们是哪个戏班子的?把这里当戏台吗?我可没有梆子锣鼓给你们配乐啊。这桃花社,还有这二郎神君座下侍奉,不觉得太扯淡了吗?你们是来打砸抢的泼皮无赖,是帮何三耳夺人家业的恶痞打手,不是戏班子啊!
那一刻,王冲一肚子吐槽涨得满满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何三耳或是刘盛找来了一个戏班子对付他!?
不,这个时代,至少是成都府里的泼皮无赖,就是这样的。
正想出声讥讽,记忆中的一些片段忽然涌入脑海,王冲恍悟,原来是自己孤陋寡闻了呢。眼前这帮人并非戏子,就是正牌的泼皮,他们这番作态也非唱戏,就是这么为非作歹的。
这个时代,会社大兴,农人有耕牛社喜丧社,文人有诗社文社,还行科举制时,又有专门针对考试的科考社,甚至女子都有织社绣社花社胭脂社。而蹴鞠社,关扑、博彩、斗鸡斗蛐蛐社一类的市井会社更是不计其数。理所当然的,泼皮无赖也有自己的会社,其实也就是后世的黑~道帮派。
蜀地久安,蜀人富足,成都府的会社不比东京少。毕竟东京是天子脚下,管治严厉,成都府这里天高皇帝远,会社如野草一般恣意生长着。
在成都府这里,泼皮无赖的会社不少都托于庙社,这些庙子多是供奉民间神明。孔庙一类跟官府关系密切的庙子,官府自不会让民人聚起庙社,托名乱政。而后主祠、武侯祠一类的庙子又太严肃,聚不起俗人。于是大大小小的关帝庙、娘娘庙背后,就立起了一个个庙社。
不过此时蜀地香火最旺的可不是关帝庙,而是灌口二郎神的庙子。
蜀人主要尊奉三位神明,一个是江渎神,一个是梓潼神,再一个就是灌口二郎神。江渎神源于秦时治蜀水所立的江水祠,渐渐凝出了江神形象,受蜀人供奉。梓潼神么,换另一个名字就很熟悉了,正是后世的文昌帝君。
灌口二郎神本尊虽只是李冰的二儿子,但一面是治水的功劳,一面是降伏各色妖魔的传说,名声比他老子还响亮。王小波李顺起事,就是借灌口神祭赛大典的名义,宣称自己奉了灌口二郎神旨意。
王冲还在记忆里找到了一条蜀地往事,那是八十来年前,“蜀州恶少聚众作二郎神像,私立官号,作士卒衣装,铙鼓萧吹,日椎牛为会”,这帮人借二郎神之名图谋不轨,被知州捕杀。
这事虽然震动蜀地,却一点没影响蜀人对二郎神的崇拜。每逢春秋祀日,民人都相聚祭拜,挥着朴刀斗乐,杀猪杀羊开席,热闹非凡。原本朝廷还一力压制,可怎么也压不住民俗,不得不从善如流,给二郎神加官进爵,十年前更封了昭惠灵显王。
这个桃花社,正是借二郎神之名聚起来的庙社。如今二郎神已是朝廷正神,这帮人一水制式装扮,换在八十年前,那就是“作士卒装”,跟蜀州恶少一样的行径,可此时官府已经不在意了。
“桃花开,二郎来,二郎神君神威在,官民男女齐跪拜,妖魔鬼怪敢作怪,爷爷便~~杀啊啊~~个痛快!”
那帽上缀着红绒球,像极了京剧里英雄好汉打扮的汉子将铜头棍向地上一戳,唱出了一段不伦不类的开场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