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失间!官府几乎杀绝了晏州僰,连南面的俚僚蛮听到赵招讨的名字,都吓得打哆嗦。这次约盟只是去打探情况,就算要动手,也只能捉寨子里的女人和小孩。跟其他头人说,是去杀汉人,没一个头人愿意跟着我。”
轮多囤,头人阿大苦口婆心地劝着失间。失间在兴文寨对罗东福说的话只是虚言,轮多囤的僰人是大坝都掌人,虽眼馋兴文寨的妇孺,却没有举兵作反的决心。
“汉人跟我们终归不是一路人,但也要看清形势。现在官府里作主的汉人不是以前那种读书人了,个个都把我们当作谋取功名富贵的肥羊,谁再出头,卜漏卜劳兄弟就是榜样。那些汉人心狠手辣,多少万人他们都杀得,赵招讨立起那座人头山,方圆几千里的僰人已经吓得够呛,我都好几晚上不敢闭眼。你们罗始党人还算幸运,有王小官人护着,女人小孩都保了下来……”
王冲主持兴文寨,名声也在方圆千里的地域里传开,当然是善名。阿大说起王冲,语气也带着一丝尊敬,听在失间耳里,就是对他刺杀王冲的指责。
“再不解决掉兴文寨,我的族人就全成了汉人!到时轮多囤跟汉人面对面过起了日子,汉人一直把田地开到你的山下,囤里人也都改说汉话,改穿汉衣,为汉人卖命。阿大,祖宗会怎么想,你会怎么想?”
失间也在劝说阿大,可见对方不以为然的表情,暗叹自己是白费口舌。对阿大这样的头人来说,只要能过好日子,祖宗的训诫,僰人的日子,那算什么?
“寨子里只有百来个丁壮,旁边军寨里住的是泸州兵,不是北面来的陕西兵,连寨墙都没有。只要阿大集合附近几个囤的丁壮,与我的兄弟联手,凑出五六百人,兴文寨就能一口吃下,连渣都不剩!”
他变了方针,不再高举反汉大旗,而只是以兴文寨之利引诱。僰人峒囤要发展壮大,靠的就是人口。僰人乃至整个西南夷里,同族之间的纷争,大多是为争夺妇孺。官府征剿晏州僰,属于“熟僰”的都掌人、罗始党人纷纷景从,官府的财帛赏赐还是其次,可以光明正大地劫掠晏州僰妇孺的目的,何乐而不为。
阿大沉吟,他何尝不动心,但是官府兵威犹在,他顾虑很多:“一口吃下,难免伤到汉人,还是去看看再说。”
泸南安抚司关于各峒囤约盟的谕令已经传到了轮多囤,他们这一片的峒囤被定在兴文寨约盟。代表兴文寨出面的是诰命孺人窦罗枝以及承信郎罗胄母子,荡轮谷囤老峒主的声望颇高,他们母子身兼老峒主和官府之名,比官府出面更有影响。
失间无比失望,却又无可奈何,他只是寄人篱下,若不是还带着百来个罗始党丁壮,熟悉兴文寨里族人的情况,阿大才懒得理会他。
正要离去,峒人却把一个少年汉人押了进来,一身儒衫,竟还是个读书人。
“学、学生只是来送信的!”
这少年书生脸色惨白,仓皇喊着,阿大本已起身准备行礼了,见这景象,心中鄙夷,屁股又落了回去。
阿大问:“代谁送信!?”
少年一额头汗地道:“是、是王冲!兴文寨的王冲!”
失间正要跨出的步子停住,他转回来,阿大也没在意,接过信一翻,抽着嘴角道:“叫阿莫来。”
他会说汉话,却认不得汉字。阿莫就是僰人里的巫祝,管祭祀、吉凶占卜和医药之事,早年权力很大。但跟汉人打的交道多了,僰人那一套也渐渐淡了,地位也跌落下来。官府一直在推动去巫兴医之事,汉医也随着药材生意一并兴起,巫祝开始抱着医书,学起了汉医,在相对闭塞的僰人峒囤里,巫祝是最懂汉字的人。
挽着汉人一般的发髻,也没有染齿的阿莫来了,瞅着书信,结结巴巴念道:“匪盗四起,峒囤不宁,轮多囤乃方圆数百里内第一大囤,竟不知约束,比日约盟,轮多囤峒主阿大具申状说明。另,人乃天生所养,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寨为护仁义,即日起将行黔州蛮五等罚法。轮多囤等峒囤,凡有峒囤匪盗事,由本寨审度定判。”
“混帐!该死!”
阿大一跳而起,前一条他没听懂,也不怎么在意,估计也就是要他在约盟上认错而已。后一条他听懂了,“黔州蛮五等罚法”他知道。
此法也称“黔州法”,熙宁八年在黔州首创,元丰五年,泸州卜望作乱平定后,也在泸州施行。第一等是蛮夷若伤汉人,则以内地常法论,若是蛮夷同类相攻,“杀人者罚钱自五十千,伤人折二支(肢)已下自二十千至六千,窃盗视所盗数罚两倍,强盗视所盗数罚两倍,其罚钱听以畜产器甲等物价计准”。
黔州法是官府管治西南蛮夷内部事务的通行法,此法施行分两种情况,在生夷之地不会主动施行,夷人争执不下,闹到官府,官府才出面以此法评判。而在熟夷之地,则视影响大小主动介入。
阿大如此失态,不是气,而是惧。官府平定晏州僰乱,方圆两千里之地已列为王化之地,黔州法自要主动施行。而他的轮多囤,并不在这片区域里,依旧被视为生夷地。
如今兴文寨的王小官人这么一说,就意味着要将他这里列为熟夷之地,行黔州法,剥夺他对峒中事务的审裁权,等于要他入服王化,这是赤果果的威胁。
又要他在约盟上请罪,又要行黔州法,对他这个土王来说,几乎就是刀架在了脖子上,而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害怕,怕过之后才是怒。
“阿大,这难道不是战书吗?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失间大喜,再看向被阿大这一跳,吓得软在地上的少年书生,冷喝道:“推出去,杀了!”
这颗人头落地,轮多囤跟汉人,就只有一战了。
少年书生惨叫一声,儒衫裤裆处竟然湿了一大块,阿大目露凶光,朝部下挥手:“砍了!”
汉人的野心已在这封信里露得入骨,要轮多囤像其他熟僰一样低头,再不能像现在这样为所欲为,对阿大来说,这才是冒渎祖宗。他下意识地认为,汉人既然送来最后通牒,就再没有回旋余地,唯有一战。
砍了这小子,再起兵抄了兴文寨,就朝南面逃去,看你官府能追到深山里来?
阿大这么想着,两个手下把少年书生往外拖,刚在地上拖出尺长湿痕,那少年却有了力气,拼命喊道:“我也是被陷害的!我是王冲的仇人,我能帮你们对付他!”
阿大皱着眉头,反应过来:“等等!”
说不定只是那王小官人自己的意思,说不定只是吓吓自己,自己怎么就慌成了这样?
阿大懊恼地自责着,让手下把那少年拖回来,问:“你……叫什么名字,要怎么帮我?”
少年不知是在抹汗还是抹泪,咬牙切齿地道:“学生叫何广治,行前正巧听到那王冲说起兴文寨的内情,他那寨子里的保丁要应召去乐共城操演,军寨里的泸州兵整日巡猎取乐,不堪一击,他正担心万一再来几个贼匪,寨子就要大乱。”
失间笑道:“阿大,我的话没错吧,我只是带着几个兄弟,就差点杀了他。那兴文寨就像一头没了獠牙的野猪,阿大你不动手,早晚也要被别人吃了。”
阿大转着眼珠,依旧狐疑不定:“那他还为什么要写信威胁我?”
失间冷笑:“汉人最善虚言恫吓……”
何广治赶紧道:“是是!他就是怕你们出手,才先吓你们!”
阿大有些动心了,看向何广治,何广治正努力想着提升自己的价值,被这一瞪,心头更加发毛,一咬牙就喊了出声:“学生替大、大人们带路!”
三月十九日,自隐蔽山林处远远看见两三百壮丁自轮多囤里涌出,头前还有个儒衫汉人,唐玮呸道:“那何广治,果然作了汉奸!”
一旁田忠嗣打了个寒噤:“王二郎早料到他要给僰人带路?”
王世义摇头道:“说不定他是被僰人逼着领路……”
越说语气越虚弱,有失间在,哪需何广治领路。肯定是何广治编排了什么事,让僰人觉得他有价值,才把他带上了。
这一路上,唐玮和王世义已将王冲之事给田忠嗣讲了个七七八八,知道这个何广治不仅卖过王冲,还雇过羌人要杀王冲。而王冲借刀杀人,还不是一刀杀利索了,非要此人身败名裂,死得其所。品着王冲的手段,田忠嗣忽然觉得,父亲还真没有虚言夸大,这个王冲,心计深沉,阴谋诡计都不足以述其手段。
“让兄弟们准备,半日后动手!”
甩开对王冲的观感,田忠嗣的心思因即将到来的丰收而热烈起来。
唐玮脸上微露厌恶:“我在外守着……”
他再叮嘱道:“记得少伤人命。”
王世义点头,田忠嗣笑道:“那是当然,我们是来抢人,不是来杀人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