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前王家牌坊下,王冲与何广林见过面。不过那时是夜里,火光下彼此都没怎么看清。
一年多过去了,何广林憔悴了不少,也消瘦了不少,但身形眉目却没怎么变。而王冲变了,高了半尺,也壮了不少,身材已与寻常成人无异。不是这张面目始终萦绕在何广治心中,何广治都难认出,何况何广林。
“王冲……”
何广治再念叨了一声,下意识地往后缩,眼前此人就是他的梦噩。
“王冲?”
何广林也是失声出口,眼中隐见惊惶。他因王冲而获罪,先被贬去了永康军,后又因牵连蕃人乱成都,被发配到梓州,来往于梓州和夔州间买卖粮食。
今日来兴文寨,也是听闻这里聚众数千,粮食匮乏。五口之家,一年要吃粮三十石,这里田地刚开,粮食多要靠外入,一年就是四五万石粮的需求。就算按蜀中一石八百文的平价,这里也有三四万贯的粮食生意。
“王冲……哈哈……”
可待何广林镇定下来,一股喜意狂涌上心,生意之喜也被沉沉压下,他再唤了一声,大笑起来。
“这叫什么……老天爷有眼,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王冲,你也有今天!”
何广林咬着牙念着,恨意盎然。
何广治也回过了神,踏前一步,愤愤地道:“就知你有今天,才没跟你一条路走到黑!当日你若是认罪,向提刑司低头,何至于有今日?”
王冲怔住,听你们的意思,我现在不仅没得功,还是遭罪呢?这是什么来由?
何广林横肉生戾气,挥手招呼身后的两个伴当:“打!把这小罪军狠狠打一顿!”
何广治尖声道:“打落他一嘴牙,叫他再说不出话!”
两个伴当冲了上来,此时王冲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感情这两人当他也跟父亲王彦中一样,被流配至此……
到底是怎样的消息闭塞,才能让这两人产生这样的误会呢?
此时王冲还有余裕想这事,可对何广林何广治来说,这哪是什么误会。
去年年底,他们通过王相公家的渠道,已知王彦中杀人获罪,王冲陪父亲一起来了泸州。那时就有寻着王冲好好整治一番的想法,可惜何广林被分派去夔州组织粮草军需,与王冲父子无缘相见。
几个月忙下来,战事结束了才回泸州,大军已经散去,招讨统制司已经撤销,这一战具体过程,民间消息乱得很。王冲的大功被种友直和田佑恭分去,攻克梅赖堡,说降荡轮谷囤这两功,又只在泸南安抚司以及僰人中流传,外人也不清楚。
兴文寨是降僰之地,这里的僰人近于罪囚,在此地见到王冲,又是一身寻常布袍,怎不让两何将王冲看作罪军?
两个伴当已冲到王冲身前丈许,没等王冲反应,娇小身影就闪了出去,未出鞘的直刀捅中一人胸口,绣花鞋狠狠踹中另一人的小腿,两人惨叫着退后,一个少女已护在王冲身前,正是罗蚕娘。
罗蚕娘脸泛红晕,撅着小嘴,气呼呼的,是在生自己的气,自己干嘛这么急着护他?这下在他眼里,自己就成了个忘了母仇的下贱女子吧?都是眼前这些汉人的错!
正怒火高炽,那两个伴当又一脸狰狞地扑上来,后面两人更嘿嘿冷笑,罗蚕娘握住刀柄,就要拔刀。
一只手压住了她的手,耳边热热痒痒的,话音虽低,却沉到她心底里挠着:“随便动刀,可不是淑女。”
罗蚕娘一时心绪迷乱,愣在当场,王冲侧身上前,一脚一个,将两个伴当踹退。
何广林与何广治瞠目,这小罪军还敢回手!?
震惊再至,王冲挥手道:“拿下!”
周围已有不少僰人停步,虽不懂汉话,可这动作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老的少的一拥而上,将四人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何广治清楚王冲为人,以为他只是在发狠,仓皇喊道:“王冲,你还是这般跋扈!就不怕罪上加罪!不要乱来啊!”
何广林喝道:“兴文寨是有王法的!我认识种知寨,你休要作歹!”
兴文寨的知寨是种骞,泸州军方第一号人物种友直的儿子,这就是何广林所知的一切。他满以为,在这里整治一个小罪军,这些僰人绝不敢插手,却没想到王冲竟能号召僰人。
死定了,王冲死定了,何广林想得明白,便不再反抗,任由僰人把他绑起来,嘴里就叫着:“我要见种知寨,我要见这里的官人!”
王冲呵呵一笑:“见种知寨,见官人?好好,让你见。诸位,押他去巡厅等着。”
见僰人没动弹,拍拍罗蚕娘,少女才醒悟过来。绯红着脸颊,将王冲的话转译,然后乖乖跟着王冲而去。
路上罗蚕娘问:“他们跟你有仇?”
王冲随口道:“也说不上仇,就是一点小恩怨。”
罗蚕娘撇嘴哼道:“瞧你这劲头,是不是要狠狠整治他们?心眼真小!”
王冲轻笑道:“整治是要整治,可不止如此。”
他现在忙得很,闲暇也用来安抚罗蚕娘,哪舍得在这两人身上耗时间。真要整治他们,直接在这两人身上扣几桩罪名就好。再狠点,指使僰人在半道劫杀了,也寻不出破绽。大战过后,乱相未绝,零星命案可引不起注意。
他只是忽然想到,何广林何广治两人,似乎有可用之处。
不久后便到了王冲的居所,寨中心的乡司只是工作地点,父子俩住在离乡司不远的院子里。外表看起来与其他院子没什么差别,可里面装设齐全,远非空荡荡连床铺都不足,大多打地铺的僰人宅院能比。
罗蚕娘心神不宁地跟着王冲进了院子,再要进屋子,王冲却停了步。差点撞在他背上,罗蚕娘没好气地怨嗔,王冲却似笑非笑地道:“我要换衣裳,你要跟进来伺候?”
李银月迎出来时,只见罗蚕娘的背影,嗔道:“你又欺负人家了?当心人家念起杀母之仇,一刀劈了你!”
王冲进屋展臂,示意李银月替他更衣,笑道:“与其担心她,还不如担心你。你要念着旧恨,夜里一刀捅了我,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银月手里娴熟地解他的袍带,褪下布袍,嘴里没好气地道:“少来调戏人,我又没跟你一屋子!早上来唤你起床,你不总是两眼瞪得圆圆的,像是防了一夜的贼么?”
两人相处月余,李银月已经习惯了侍女身份,伺候王冲穿衣梳洗很有章法。当然,熟络下来,大咧咧的脾性也显露无遗,便是王冲真假难辨地调戏,也红不了她的脸。
给王冲腰间套上一层横襕,再套上青色圆领大袖袍,把他按到椅子坐下,脱了布鞋,扇扇鼻子表示太臭,娇憨模样惹得王冲发笑。
穿上官靴,扶他起来,双臂环腰束好革带。又取来长翅方顶乌纱,转到他身前,踮脚戴在他头上。歪着脑袋打量了一番,再调了调乌纱的正斜,拍直了公服的褶皱,试了试腰带的松紧,李银月吐出口长气,颇有满足感地点头道:“好了!”
这一番折腾,跟少女几乎是耳鬓厮磨,再被少女的清新吐息裹住,王冲也压不住心头的痒意,笑道:“抱抱?”
少女扇扇浓密的眼睫,没明白王冲的意思,却已被王冲搂入怀中,抱了个结结实实。狠狠嗅了一口体香,再放开她,王冲哈哈笑着出了门。
“越来越……不是好人了!以前还只是调戏,现在直接非礼了!”
看着王冲负手迈步,长翅左右摇晃,得意非常的背影,李银月恨得牙痒痒,认真考虑着是不是一个飞踹,让他去吃土好了。
待王冲身影消失,少女忽然又觉微微发冷,双臂环抱住自己,似乎品着什么,脸颊这才红了起来。好一阵后,拍着脸颊道:“不行不行!还有香莲玉莲等着他,怎能想这些呢,再说跟他也只是三年之约,现在都快去一年了。”
嘀咕声越来越小,脸色也越来越复杂:“时间真快啊……”
巡厅是兴文寨总管巡铺之所,相当于县尉司、巡检司一类机构,厅堂里,何广林何广治正惴惴不安地侯着“官人”出现,两人已为怎么说辞计较了好一阵。听铺丁呼喝顿足,一个绿袍官人便进了厅堂。
何广林何广治顿时瞠目,语不成声:“你、你……”
现身之人丰神俊逸,气宇轩昂,眉目年轻得过分,与身上的绿公服极不协调。倒不是人不配衣,而是这衣似乎配不上人。
不正是王冲王守正?
“你们要找官人,这不是来了么?放心,如你所说,兴文寨是王法之地,你要找种知寨,也由得你。只是他要待会才来,还要多等片刻。”
王冲坐了侧位,看住两人,悠悠道:“时间真快啊,晃眼就一年多了,两位别来无恙啊?”
何广治已把身子缩成一团,不敢再看王冲,他怎么也想不到,王冲竟然成了官人!?
何广林则是一颗心直坠深渊,暗道完了,竟然直直送了上来,这小子准是在战事里得了官,管着兴文寨一摊事。可笑自己竟然不知,还以为对方是罪军,可以随意打骂亵辱。
一股股悔恨的酸水就在肚子里冒着,何广林觉得,自己算不上英明神武,却也不是昏聩无智之人。可自从前年得罪了这个小子,就一路走了邪运。被发配到永康军跟蕃人打交道,忍气吞声,历练心性,替王相公家争来好处,也不是没有翻身之日。可跟这小子一扯上关系,自己就昏了头,竟然把李木青拉了出来,再有之后的成都蕃乱。
平心而论,十三太爷很念旧情,没寻着借口,将自己打杀了灭口就已大发慈悲,只是发落到泸州来经管粮食生意。如果勤勤恳恳,作出一番成绩,也还有赎罪的机会。
今日一见王冲,怎么又失了理智,要当面殴他出气,结果倒好,人家已成了官人……
看看展着袍摆,正襟危坐的王冲,何广林暗自长叹,十七岁便成了官人,此子真不是一般人物,看他此时的气度,家中的官人,县里的官人与他同处,也压不下他这股气势。人说此子是太岁星君下凡,自己早该信的。
感觉到身侧庶弟正在打哆嗦,何广林心中鬼火乱冒。早前王家宅院的事不说,后来自己昏了头还要对付王冲,多半都跟这庶弟有关,不是他一天到晚在耳边念叨王冲,自己何至于此?
此时何广林有心叩头请罪,可心中还绕着一股不甘之气,总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治自己。
再见王冲坐着侧位,暗道一声侥幸,王冲终究不是在这里一手遮天,不可能随意整治自己。
厅堂中沉寂了许久,种骞终于来了。这个二十出头,一脸英气的武人进了厅堂,看也不看何家兄弟两人,直直对王冲道:“昨日南面二十里处,有轮多囤的僰人出没,该是在打探兴文寨的情况,你这里得加紧防范。早跟你说先得立寨墙,你却不听。”
王冲笑笑,拱手道:“见过种知寨,这里有成都商人何……”
种骞头皮有些发麻,这小子与自家老子交情已深,他所推荐的张立到了陕西种师道手下,种师道回书称赞不已。见了自家老子,他都只称一声“老种”,眼下这模样,该是要算计自己什么吧?早前怂恿父亲和田佑恭灌醉马觉的“英雄”事迹,他可记忆犹新,已将王冲列为平生所见第一奸猾。
种骞摆手道:“别折腾我,这里是你说了算……”
一边说着,一边飞也似地逃了出去,留下依旧淡淡笑着的王冲,以及正要开口申冤,却因这景象愣在当场,嘴巴依旧大大张着的何广林。至于何广治,早已软在了地上。
“好了,种知寨也见过了,现在可以谈正事了吧?”
王冲一屁股坐上正位,语气虽淡,却如千钧重锤,砸在了何广林心口上。
老天爷注定了有这一日,怎么也逃不掉了……
何广林哀叹着,再不迟疑,噗通跪地,叩头道:“二郎恕罪!”
王冲却转向铺丁:“把那个……东西,拖下去。”
铺丁拖走已说不出话的何广治,再挥退其他人,王冲才看向何广林:“你我之间只是小事,我又不是粗人,打打骂骂,也泄不了心头之恨。”
何广林额头顿时出汗,贴着的地面也湿了。没错,这小子是读书人,读书人要泄恨,比粗人可怕多了。
“若是生死仇人,一刀杀了便是,可你还够不上。对你这样的仇人,怎么整治才最解气呢?那就是帮我做事,做事的时候,还得怕我,怕我念头一转,就叫你万劫不复,所以你不得不全心全意为我效劳,一辈子不敢有异心。”
王冲这话哪里像是从十七岁少年口里说出来的,何广林心惊之余,也有些不屑。我是得罪了你,我是扳不过你,可听你这口气,要把我当奴婢使唤,那怎么可能?我何广林好歹也是王相公家的人,十三太爷都不能这般待我,你凭什么?
刚想到这,他脸色再变,心中更寒。
王冲道:“凭什么是吧?就凭你勾结蕃人,祸乱成都!我有活活的人证,此罪不够灭你满门,杀你的头却够了吧?而且不等官府来杀,王相公家自能……”
“二郎……不,官人,你说话便是!我何广林何三耳这二百斤,就由官人驱使了!”
何广林屈服了,这便是他的梦噩,是他把李木青介绍给邓孝安的。邓孝安已死,管家也被邓家寻机弄死了,邓家再无罪责。此事再翻搅起来,罪责只可能落到他身上。那时不管十三太爷再怎么慈悲,也要处置了他,甚至不止是杀他的头,他一家子都可能出事,他家中妻妾儿女成群啊。
只是这个王冲,要在他身上求什么利?难道是不可见人之事?小小年纪,便有枭雄之心,怎么就惹上这号人物了呢?
想到这,何广林咬牙再表态道:“不过也要看官人行什么事,若是要去犯比前罪更重之事,我何三耳也不是傻子……”
大家都直来直去,这很好,王冲道:“什么事能作,什么事不能作,由你自己判断。后事不说,眼下要作的,便是帮兴文寨六千多人度日。你是商人,正要借重你这上面的本事,你姑且就算我暗中的牙人吧。”
何广林一愣,就这事!?
见他发楞,王冲冷笑道:“莫非你还以为我要行什么不轨之事?我王冲年方十七,便已得了官身。满腹经纶,再得进士易如反掌,对我来说,仕途坦荡,我要何等糊涂,才会去行不轨之事?”
这等豪言壮语,王冲说来轻飘飘的,如命定之数一般,何广林依稀见得一层光晕裹住这个少年,不由自惭形秽。
对王冲的感觉从憎恶一路转向屈辱和敬仰混杂,却听王冲再道:“可眼下便要你作事,我也信不过。”
何广林精于世事,自然明白王冲的示意,赶紧道:“小的这就奉上钱财千贯,再遣家中儿女来侍奉官人,小的幼女年方豆蔻……”
果然是心性狠辣之辈,王冲都有些佩服这个何广林。不过他可无心榨取何广林的私财,奴役其儿女。他不忌何广林恨他,但既然要用何广林,就不能再结新怨,而是绑上另一层枷锁。
投名状,没错,要何广林交上投名状。
“你庶弟何广治,还须历练啊。”
王冲话题一转,何广林明白了王冲话外之意,一股寒气顿时透心而入。枭雄,这是个枭雄,十七岁,少年,读书人,这些字眼,从今往后,就得全忘了,牢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枭雄人物。
“请官人示下!”
想到自己也是被这庶弟所害,何广林咬牙回应,心道这也是你该得的。
“南面轮多囤依旧不服王化,朝廷在此杀伐甚重,再刀兵相加,太损仁德,正缺一有勇有义之人去送信,并作说客,我正在头痛人选……”
轮多囤在东南面四五十里,那里的僰人虽未跟卜漏一同举兵作乱,却也不理泸南安抚司颁檄,没有应令前来歃血约盟。最近还对兴文寨有了兴趣,南面接连发生的劫案多半跟他们有关,种骞刚才说的就是这事。
泸南安抚司自然不容如此威胁,但大军刚散,种友直又忙于新平之地的盗匪之事,抽调不出兵马,王冲便有心一试。选何广治正是假公济私,既处置了何广治,又让何广林交上投名状,还给轮多囤僰人埋了一坑。
之前本就在头痛人选,送信之人注定是个牺牲品,兴文寨的僰人并不合适,更不可能让范小石等人去送死,却没想到,何广林何广治自己送上门来。对何广林,他有心利用,而对何广治,则是满心憎恶,送这人去死,心中没一点负罪感。
王冲话说到此已经够了,何广林心有灵犀,叩头道:“小的一定办好!让他舍生取义,为朝廷尽忠!”
王冲起身,悠悠道:“尽力而为便好,性命重要。”
何广林暗道,是啊,取了何广治性命这一点很重要。也罢,死了你,活了何家,你的死也是值得的。
送王冲出门,何广林就觉自己似乎从泥水里捞了出来,说不出的舒畅。此时才觉面对王冲,比面对十三太爷要辛苦得太多。
“要怎么说服那个怯懦如虫的家伙去呢?”
何广林很快就进入角色,开始思考自己接到的第一项任务。
要驱策何广林这种人物,还真是辛苦,没有早就捏在手中的把柄,绝难办到,以后就只能渐渐以利相诱,把他绑牢在自己船上。
回到乡司,王冲还在思索着,可见楼上空空,只有撅着嘴一直在等他的罗蚕娘,有些讶异:“其他人呢?”
“大个子在操练铺丁,小白脸在算账,小黑脸在教长老记帐,板凳脸在整理书本……”
罗蚕娘将众人动向一一道来,王冲道:“听起来,就你没事。”
“我……我算什么……”
罗蚕娘有些受宠若惊,竟然把她也算作兴文寨的官了么?这些日子来,她就是闲人一个,放过牛,养过蚕,学过织布,玩过耕田,可终究没找到自己爱干的事。早前她爱干,而且擅长干的,就是在山林里捕猎。
王冲没品出她的心意,再道:“那去把你小娘请来吧,我与她有要事商量。”
罗蚕娘道:“小娘?多半就在楼下,带着罗胄听先生上课呢。”
少女说这话时眉头皱了起来,显然是为某事忧虑,王冲也皱起了眉头,他有同感,这事……真有些麻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