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讨不会为难你小娘和弟弟,最多是把你们迁到其他地方……”
丢开杂念,王冲以为失蚕是心中忐忑,又要问将来之事,随口说着。他背对着门,只听到失蚕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当冰凉之感横在脖子上时,心中剧震,话也嘎然而止。
王冲小心翼翼地翻转身,见到满脸泪痕,却咬牙切齿的失蚕,手持腰刀,刀刃就搁在他的咽喉上。
该来的还是来了……
王冲无奈地暗叹,前几日都忙着为荡轮谷囤找出路,现在出路既定,失蚕终于要清算他的杀母之仇了。之前就有侍女捅破了此事,失蚕不可能被一直瞒下去。
“你这一刀,杀的可不止是我,是你们所有人。”
王冲竭力保持着镇定,同时让自己的话语也温和平静。
失蚕哽咽着道:“杀了你,我再自尽,就不会牵累其他人了。”
她的手在抖着,刀刃就在王冲咽喉上颤个不停:“你该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你?”
王冲叹道:“那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不刚才就下手?”
泪水如开闸的洪流,失蚕痛苦地道:“你救了斗甜姐,你帮我姐姐报了仇,你还救了小娘、弟弟,还有囤里好几千人,斗甜姐临终时,还要我代她保护你。可你杀了我娘,我必须报仇!我、我不知道该怎么作,怎么作都是错的!我不杀你,娘会在地下怪我。杀了你,小娘、弟弟,大家,还有斗甜姐会怪我……”
她摇头道:“如果是我代姐姐、代斗甜姐、代娘死了多好,就不必担起这事了,为什么要我来作选择,为什么啊?”
王冲沉默,他很理解失蚕的煎熬,这般纠结,对这个与香莲玉莲一般大的小姑娘来说,确实太难了。
失蚕再低声喊道:“你说啊!跟我说清楚,你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你是坏人,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杀了你!你是好人,就说服我放下刀,你说啊!”
王冲挣扎着坐起来,任由刀刃搁在脖颈上,失蚕真要下手,眼下他这身体状况可没办法逃脱。希望就在自己的一张嘴上,可此时王冲想的却不仅仅只是如此,失蚕这一问,让他的思绪骤然回溯到了那一日的散花楼,染满血腥的散花楼。
“失蚕,以前的我,是个好人,满心就想着给大家带来幸福。可结果是,我的小娘死了,我爹被发配充军,我才来了这里……”
“现在的我,就是个坏人,杀人,欺骗,挑拨离间,可我不仅救了你们,还要救我爹。你看,我是好人还是坏人,跟你要不要杀我,有什么关系呢?”
王冲这话已极为浅显,失蚕还是一片茫然,就下意识地道:“好人不该杀……”
王冲嗤笑道:“是吗?可我作好人时,却害苦了大家,害死了亲人,我都觉得自己该杀。”
目光渐渐迷离,王冲幽幽道:“我是个多余的人,我刚来这里时,曾经单纯地以为,我可以作我想作的事,又不担什么责任,这里不会因我而变。我就像一只蝴蝶,再怎么使劲扇翅膀,也不可能平息一场风暴,或者掀起一场风暴。所谓的‘混沌理论’,在我所见所闻的现实面前,其实根本不存在。”
王冲拉起的话头明显偏题了,可不知为什么,失蚕就觉得一股远胜自己煎熬的悲悯,随着王冲的讲述涌出,眼中的泪水,心中的焦躁,也渐渐平复下来。她听不太懂,可她想听下去。
“可我错了,每当我扇起一股微风时,就会有更多更强的风吹回来。每当我对这个世界作了小小的改变时,就会有更强的力量来扑灭这样的改变。我以为那些改变,会给亲人和朋友们带来幸福,却没想到,反而成了灾难之源。”
往日种种,在王冲脑海中幕幕闪现。他领着少年们革新县学,却激发了大家的心志,这才有公试学案,乃至后面的文案。他插手潘家之事,经营酒精香水,撮合父亲和潘巧巧,又造出诸多敌人,撼不动自己,就压向潘巧巧。
问题出在哪里?
只是自己思虑不全,卫护不周吗?
不止是这样,真正的原因,是自己总以为可以完全融入这个时代,成为原原本本的一分子。可潘巧巧之死,才让他明白,他融入这个时代的同时,也在改变这个时代。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改变,也带着沉重的责任,这是他无法推卸的。
失蚕品了好一阵,愣愣地道:“什么都不做,不就好了吗?”
王冲摇头:“风已刮起来了,再想着什么也不做,已经晚了。”
失蚕皱着眉头道:“那要怎么办?听起来,只要你活着就会害亲友一样,有人说你是太岁星君,就是这个意思?”
王冲淡淡笑了:“办法只有一个……”
他看向失蚕,眼瞳清澈如深潭,可潭水下,却似乎正沸腾着什么。
“我这只蝴蝶,就得迎着风去,迎着最强的风去!既然每一桩小小的改变,都会吹来逆风,索性就去改变那最强的风!”
失蚕在努力追逐着王冲的思绪:“最强的风……是说你来这里要我们放下兵器,救下我们的性命?”
王冲向她展颜笑道:“也可以这么理解,改变,从你们开始,如果能改变你们的命运,我就有了更多信心,去改变整个世界。”
失蚕抽抽鼻子,整理了自己的思绪,眉头又噌地跳了起来:“说些云里雾里的,不懂!”
情绪回卷,搁在王冲脖子上的刀刃又微微抖了起来:“什么命运,什么世界,跟我娘的仇有什么关系!?”
王冲叹道:“当然有关系,我问你,你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
失蚕愕然,为了什么活着?
“刚才我说的,就是我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你问问自己,是为了报你娘的仇活着吗?”
王冲的话如微风拂入失蚕心间,虽微弱,却将沉积的思绪如灰尘一般吹起,纷纷杂杂间,本色渐露。
失蚕脸色变幻不定,一时迷茫起来。她当然不止为报仇活着,否则她早就杀入官兵群中,以命换命了。她想活下去,原因有很多。除了属于懵懂少女的那一份,更多的是守护还活着的家人,乃至守护所有想活下去的族人。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杀了王冲再自杀这事很是幼稚,而心中郁积的煎熬也骤然减轻了许多。就像王冲所说那样,她还有未尽的责任。
可是,杀母之仇,就这样放过了?
见她脸上浮着茫然,王冲再道:“你娘……很英勇,没一个男人能比得上。”
这话很是冒险,但王冲觉得,这险值得冒。
果然,失蚕再度流泪,但情绪却不像之前那样激动,而是一种终于做出抉择后的不舍。
她品着泪水的苦涩,认真地道:“我娘的仇,我会一直记着,绝不饶恕你!刚才你说的话,我就听懂了一件事,你说你要改变我们僰人的命运,我会看着你。你如果只是为了保命来哄骗我,那时我一定会杀你!”
话音刚落,王世义急急进屋,正要说什么,看到这副情景,低喝摸刀。
王冲赶紧摆手,再捏住脖子上的刀刃,轻轻推开,嘴里道:“别闹了,不就是摸了摸,亲了亲,怎的就动刀子呢?”
失蚕顿时脸颊通红,收刀不迭,恨恨地瞪了王冲一眼,埋头逃了出去。
目送失蚕出屋,王世义捏着下巴,忧心地道:“二郎,看她哭成那样,你真只是摸了摸,亲了亲?”
王冲无语,又听这大个子语重心长地道:“这小娘子是僰人,刚烈得很,别闹出什么事,待会好好赔个罪吧。唉,二郎你也是,怎的又对这小娘子动了心思。”
王冲心说真是自找的,转移话题道:“有什么事?”
王世义也不再纠缠这事,二郎就喜欢逗弄小女娃,这事他早习惯了,只是平日都假正经,今日才撞破他动手动脚一面,还真是人无完人啊。不过这也好,就怕二郎还跟老师一样,依旧是块呆木头……
“刘庆升了官,要怎么安置老师,他想问问你的意见。”
凑在门外,听王冲与王世义商议,失蚕此时心胸已经畅通,暗道从现在开始,我活着,就是为了让大家能活得更好。王冲,你办不到的话,我再来报我娘的仇。
王冲道:“效用都要到招讨统制司帐下,得把爹也弄去,刘庆领军独当一路,还让爹跟着他可不放心。”
王世义挠头:“可老师似乎另有主意,他想留在刘庆手下,好像对领兵有了兴趣。据说前几日马觉遣牢城第二指挥山下立营,还是老师鼓舞厢兵奋勇作战,甚至老师都有一级斩获……”
王冲捶床道:“怎的这么不安生!?真是反了!”
没过多久,王彦中急急而来,跟王冲吵了起来,吵到最后,王彦中怒声道:“你小子作反啊!”
十一月四日,种友直率军到达荡轮谷囤,满怀见识英雄父子之心,可见到的却是父子对骂,不由愕然。
“都巡别理他们,吵吵就好了。”
刘庆是已习惯了,王冲想安排好王彦中,王彦中觉得自己能处理好,不必儿子多事,两人意见不一,天天吵架。
“别狡辩了,真以为运筹帷幄,就能制胜于千里之外?书生!”
王冲一句话骂得王彦中额头直暴青筋,你老子我是书生,你就不是书生!?可见一员大将行来,不敢再争嘴,一面行礼一面暗道,你这不孝子,待得事定,看老子我不行家法收拾你!
“种师道是我族兄……”
种友直与王冲相见,这么解释着自己的家世背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