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几个人影自山脊上飞奔而下,奔入荡轮谷囤西北面的河谷。不多时,倚河峭立的山坡上,张立、王世义等人从茂密林木中涌出来,个个惊骇不已。
“怕有上千人,直直朝着这里来,我们暴露了……”
张立嘀咕着,脸色变幻不定。
他恨声骂道:“那个僰女?早跟王二郎说过,女人不可信!”
依照与王冲商定好的计划,他们这四十八人潜伏在西北面河谷中,离荡轮谷囤有十来里路程。待王冲得手,升烟三道,他们就向囤里进发。如果到第二日还没动静,他们便撤退。
种种意外都想过,却没想到,僰人这么快就找了过来。知道他们存在的只有王冲和斗甜,王冲自不可能,那么就是斗甜出卖了他们。
王世义摇头道:“不会的,斗甜不是那种人,她想保命的话,根本没必要走这一趟。”
张立嘿嘿冷笑:“那就是王二郎?”
王世义沉吟片刻,犹豫地道:“有这个可能……”
张立瞪大了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王世义又道:“我们不过几十人,对荡轮谷囤来说,不值一提,可为什么派来这么多人?肯定是把我们当作大队官兵。斗甜说过,囤中还有其他僰人,本囤只剩老弱孤寡。二郎便是说服了本囤人,一时也难以掌控局面,他需要外力……”
张立几乎冷笑出声:“所以,就出卖了我们,让我们这四十八个人扮作大军?替他逼压僰人?”
王世义转了好一阵眼珠,盘算再三,沉沉点头:“我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
张立摇头道:“王大个,别找理由了。今次陪王二郎走这一趟,也只是勉强而为,我可没想过真能得手。知道你挂念王二郎,也别找这么烂的借口要我们留下。”
他挥手道:“大家收拾东西,过河!下山!”
王世义低喝道:“都头,你不相信二郎!?”
张立愣住,王世义接着道:“二郎赌上了性命,博那一丝可能。你却没有决心,押下性命,与二郎一同赌下去!?”
张立脸色青白不定,他是想得好,带着大家逃下山,找地方藏好,等马觉大军进击,再上山混水摸鱼。可王世义一番话,又让他想起梅赖囤时,他骂王冲不敢放手一博那一幕场景。
“二郎……终究是你的部下。”
王世义这一句话,让张立骤然怒气升腾,你们两个,还当自己是我部下?杀了副都头等九人,再来胁迫我,我敢把你们当部下待!?
对上王世义沉静的眼瞳,张立的怒气噗哧就消了。大家终究是一条船上的,自己放手一赌时,王二郎跟上了,王二郎赌时,自己怎能退却呢?
“天下事真是无奇不有啊,被人出卖了,还得替人博命,嘿……”
张立摇头慨叹,摆手道:“前令撤销,举旗,燃烟,备战!”
另外四十七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翻翻白眼,心道今次便拼死在这里吧。跟着张立这魔头,下场不是死,就是得奇功。换作一般人早就逃了,谁让他们就是奔着搏命换前程来的呢?
伪作大队人马本是预案之一,只是没料到会用在这种情况下。几十杆号旗展开,在河对岸铺开一道宽面,再燃起干粪柴草,烟熏缭绕,留几人在河岸边持鼓号而立,剩下的人背靠山坡密林,严阵以待。
当数百僰人自山脊而下时,铁甲烁目的张立暴喝道:“本将大军已到,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回应他的是如雨弩箭、标枪。惊恐的僰人舍命般攻来,如潮水般一次次冲击山坡,再被神臂弓、斩马刀、长矛一波波击退。
“王二郎!今日我要死在此处,定会化作厉鬼,夜夜缠你不休!”
张立骂骂咧咧地挥着斩马刀,将一个个僰人劈倒。
夕阳斜沉时,僰人已冲了四次。尚幸他们本就选了易守难攻的坡林,对岸的伪装也吓住了僰人,不敢左右夹击。他们这四十八人,人人身披两层铁甲,就如铁闸一般,牢牢扼在坡林前。僰人横尸无数,战果仅仅是让几人负伤。
弩强,刀利,甲坚,人的力气却有限。眼见太阳就要下山,僰人形若癫狂,似乎不杀光这股官兵,荡轮谷囤就要陷落。张立暗自叫苦,今日真要被王二郎害死了么?
王世义喘着粗气,回到阵中,手中长槊的槊身血水淋淋,变得湿滑无比,槊头的矛尖已经折断,让王世义一个劲地骂工匠偷奸耍滑,粗制滥造。才捅死十六人就折了,劣品!
看着前方又涌来的僰人,两波弩箭射倒了二三十人,生生剥去了头前一层,后面的人依旧奋不顾身地冲来,王世义也隐隐生惧,这要杀到什么时候……
荡轮谷囤,公厅里,斗荔抱住一个小孩,一手掩住他的眼睛,一手捂住自己的嘴。门前正杀声不止,血水四溅。
八难一手一支标枪,如探海双龙,扑上来的僰人沾之即死。可僰人却源源不断地扑上来。护住斗荔的罗始党人又倒了一个,王冲不得不挺身而出,补住空档,暗道女人真是不可靠,磨磨蹭蹭这么久,是去补妆了么?
喀喇一声,手中硬盾裂开大口,一枝标枪直抵王冲胸口,枪尖被衣下的锁子甲挡住,力道却依旧透甲而入,撞得王冲胸口剧痛,连退两步。
眼见僰人一拥而上,就要将八难、王冲和七八个挡在门前的罗始党人淹没,又一波浪潮在后方卷来,顷刻间将这股前浪击碎。
“杀!杀光晏州人!”
失蚕领着族人来了,虽多是老弱妇孺,但数百人汇聚起来,弓弩标枪倾泻而下,正冲击大门的近百晏州僰顿时大乱。
压力一消,王冲一屁股坐在地上,暗道他妈的终于来了,以后再不冒这种险。
公厅被卜见的部下守得严严实实,斗荔和十多个首领都没办法联络上自己的族人,更说不上合力解决卜见和失遮。大概是卜见存心想害失蚕,失遮又不敢硬来,怕王冲真伤了失蚕,总之两人没有深思,任由失蚕跟他们关在一起。
这是个机会,王冲便让斗荔提出要求,要跟儿子在一起,这个要求被满足了。乳母带着失胄来了公厅,又带走了失蚕的吩咐。
失蚕还有一帮忠心部下,除了之前与她巡山的少年外,本囤百多少男少女都对她言听计从。由乳母那得知她被困公厅,便冲来解救,与守公厅的晏州僰发生了冲突。
当时王冲没有急着杀出去,毕竟失蚕的人少,而且还没跟他化解误会。他不得不信任失蚕,假装失手放走了她,实则是要她召集族人,来救斗荔。
尚幸失蚕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本囤人也因反感卜见,决定听从斗荔的号令。上百晏州僰被杀散,王冲师徒三人也恢复了自由。
“别偷懒!起来!你得负责到底!下面该作什么?”
王冲正在喘气,失蚕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横眉怒目地喝道。
小蛮婆……
王冲暗骂,觉得这小姑娘虽俏丽,却远不如斗甜温和可亲。想到斗甜,心中黯然,一股气力撑着他起身,也不理失蚕,向斗荔和众首领吩咐道:“速速告知族人,卜见要杀光罗始党人,占了荡轮谷囤,让他们拿起刀枪弓弩,聚到这里来。”
众首领应喏而去,斗荔犹豫地道:“可这,这是说谎啊,卜见并没有……”
王冲揉揉胸口,估计是断了肋骨,一碰就锥心地痛,呲牙咧嘴地道:“这不是说谎,只是把将要发生的事提前说出来。”
一旁失蚕哼道:“就知道骗人,谁还敢信你之前的保证!”
荡轮谷囤里混乱不堪时,西北面的河谷中,张立王世义等人的队形再也维持不住,弓弩已没了用处,连长兵都用不上。众人与僰人混作一团,几乎是身贴身地用短兵厮杀。
“王二郎,王冲,就不该信他!就是个骗子!”
张立怒声咆哮,断了柄的斩马刀倾泻着对王冲的怒气。
王世义则默然无语,就挥着从黄定先那缴来的短斧,吭哧吭哧一斧一团血花的劈着,心中却在为王冲担忧。二郎怎么了,会不会真出了事……
还能立着作战的敢勇已不到三十人,被数十倍之多的僰人层层围住,若非背后是山坡密林,早被推在地上,碾进土里。
夕阳即将沉下地平线,夜色升起时,便是这支小队伍的末日。
正当张立和王世义自觉已到绝境,鼓起了最后一份力气,准备迎接命运终点时,鼓噪声从僰人后方传来。原本疯狂凌厉的攻势骤然一缓,没多久,一个个僰人退了下去,很快就变作大队大队的溃退,像是家中着火一般,再顾不得张立等人。
王世义兴奋地道:“二郎,定是二郎成功了!”
张立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骂道:“你家这个二郎,真是害死人不偿命啊,我可不敢再当你们的上司了。”
王世义着急地道:“我们该追上去!趁势杀进囤里!”
张立和其他人哀叫出声,还杀!?
转头打量队伍,王世义无奈地长叹,杀不动了……大半人都已受伤,幸好都穿着两层铁甲,僰人的粗劣武器难以造成严重伤害,但体力却已损耗殆尽。而且这么点人,不结阵就冲出去,那就是喂菜。
可想到王冲的处境,王世义焦躁不安又不甘,正急得一头是汗,河对岸响起惊呼声。大群兵丁自林中涌出,倚岸列阵,夜色下只见甲片的嶙峋寒光,辨不清身份。
“某乃招讨统制司帐下效用,思州边西巡检,成忠郎,田佑恭,当面是哪位将军?”
一人分开人群,隔河招呼道,汉语虽流程,口音却很奇怪。
王世义正要提醒张立,可能是僰人伪装,张立却惊喜地一跃而起,高声应道:“小的是转运司泸州牢城第二指挥效用都都头,见过田巡检!”
“四日前以区区百人,攻破了梅赖囤的泸州勇敢!?怎的到了这里?”
过了河,这个瘦小的将军很是讶异,借着火把,再看到山坡下层层叠叠,不知多少的僰人尸体,又大抽了口凉气。
“我领着奇兵自此处进击,听得这里有杀伐声,还以为是马统制奇袭,却没想到竟是你们……好汉!你们这班勇敢真是好汉!这一战后,个个都要得官身了。”
田佑恭话里的敬佩异常真诚,让张立和王世义等人顿生好感。这位思州边西巡检不是汉人,是东面黔地的番官。此次应召率他辖下的思州番军,在招讨统制司帐下效力,跟从中路张思正作战。眼下出现在这里,定是张思正也想争荡轮谷囤之功,被派来抢功的。
王世义赶紧道:“我等在此不是为奇袭,而是为了接应……”
粗略一说眼下的形势,田佑恭的眼瞳被火光映得异常明亮:“囤里已乱,正少人接应?”
张立拱手道:“巡检若是有意,我等愿跟从巡检,今夜攻上荡轮谷囤!”
田佑恭连连摆手,张立王世义一惊,怎么,这位番官这么胆小?是怕走夜路,还是怕得罪了马觉?
田佑恭带的人不多,只有四五百人,可个个都是善走山路,骁勇善战的黔兵。若与他们敢勇合作一处,杀上囤去,王冲得了这股助力,当能定下大势。
见两人皱眉,眼中浮起一丝轻视,田佑恭笑道:“怎是你们跟从我呢,是我跟从你们,这一功是你们的!”
张立和王世义大喜,连道不敢,田佑恭坚持道:“我也是被张都监(张思正)逼着来的,我是个番人,可不敢得罪马统制,也就是虚应故事而已。马统制若是得力,我就敲敲边鼓。不过现在你们已搅乱了僰人,箭在弦上,我也就沾沾你们的光……”
明白了田佑恭的心意,敢勇们精神大振,除了几个伤得重的,剩下的全都决心杀进囤去。这可是一桩大功,没谁愿意放弃。
当张立、王世义和田佑恭这支人马磕磕绊绊,摸进荡轮谷囤时,已是深更半夜。但囤中却火光冲天,人声沸腾。
卜见死了,被八难照猫画虎,以僰人的投掷之术,一标枪洞穿胸膛,部下也被杀散。但乱子依旧未平,失遮领着上千顽固僰人,与斗荔等首领聚起来的数千僰人对峙。
“你们要与汉人杀到底,那就走罢!不要拉着我们一起死!你们走啊!”
斗荔还想着和平解决此事,声嘶力竭地劝着失遮。
失遮掩两眼血红,嘶哑着嗓子高呼:“休想!你们叛了祖宗,就得死!杀光你们,再跟汉人斗到底!我们罗始党人,我们僰人,宁愿死绝,也不向汉人低头!”
既已失败,就毁灭一切,此时的失遮,心中充盈着这样的炙热之念。而不少死硬派亲信也站在他这一边,以殉祭者之心,要先了结了族人,再了结自己。
王冲看着失遮,心中荡着敬佩和怜悯,当官兵涌来,张立和王世义的呼喊声清晰入耳时,悲哀之心又起。
甲光嶙峋,在场僰人,无论立场,心中都升起大势已去的念头。片刻间,附从失遮的人便纷纷散去,或是跪地请降,就是趁乱逃散。失遮身边只剩下区区十数人,老少男女都有。
“祖宗啊——为何亡我——!?”
失遮朝向山壁,伸臂高呼,斗荔为王冲作了翻译。王冲朝张立和王世义摇手,此时他顾不上关心两人带来的人马是什么来路,就想看清楚失遮的作为,或者说是,让失遮还能留下一份尊严。
失遮如古巫一般呼喊,再跪地叩头。这一番仪式完成后,他环视围住他的数千人,找到了王冲,恨声道:“我已祷告了祖宗,让祖宗们诅咒你们汉人,诅咒汉人终有一日,也会像我们一样,男人被异族杀戮,女人被异族奴役!诅咒你们汉人也会忘了你们的祖宗,忘了你们的姓氏!”
凄厉地呼叫如刀子般刺入众人心中,王冲更觉胸膛沉郁。
在火把交织的杂乱光线中,失遮转向还跟着他的男女老少,挥刀猛劈而下。先倒下的一对老人该是他的父母,接着是几个少年,再是十来岁的童子。当他走到一个十岁出头,已经哭呆了的女童身前时,失蚕再忍不住,高喊着住手,想要冲上去,却被众人死死扯住。
刀光闪烁,一扇血泉自小小身躯的胸膛中喷出,当女童仆倒在地时,王冲痛苦地闭眼。他不是为失遮,不是为失遮的女儿哀痛,而是失遮的诅咒,还有那些只在书本上读到的幕幕未来,已与眼前所见依稀重叠,是啊,为什么……
睁眼时,失遮的刀刃已斩在自己的脖颈,跪倒在地,狂喷的血液将自己与亲人染作一色。
“真是想不到,荡轮谷囤竟被你这么一个少年拿下了,蜀地真是出奇才啊。”
田佑恭的话将王冲沉入历史深潭的心神拉了回来,他一面与田佑恭客套着,一面开始寻思该如何善后。
“马统制……不知会作何想,有点头痛。”
田佑恭貌似无心地说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王冲闻言一怔,再呵呵笑了。
“该头痛的是马统制吧……”
王冲道出此话时,荡轮谷囤南面,马觉正一巴掌拍上粗略无比的舆图:“明日中军再退五里,西面和东面两营继续伐木,堆积军资,务要引出僰人,让他们在两面耗命!”
他眼中既有急切,又有笃定:“两日,不,三日!最多三日,僰人就将流尽精血,那时再一鼓作气攻上囤去,定是手到擒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