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玲珑看到老妪一边用衣袖擦拭额头的汗珠,一边朝自己打招呼,本来不息言辞的她微微颔首,便朝木桥走去。她走得很慢,仿佛每走一步都会抬脚思索一阵,那老妪见玉玲珑上桥,便不再说话,顾自顾地槌打湿漉漉的衣服。
仿佛是过了千百年,玉玲珑一步踏上木桥的瞬间,陡觉一阵天旋地转,不觉回想起当年在dì dū北凉城长街遇到小观音的事情。小观音作童子打扮,一脸的稚气,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小姑娘,只要你笑了,这三界众生,也就对你笑了。”
“这是‘仙缘’,世人称之为试练玉牌。小姑娘,带着这个,到王屋山找我吧。”
……
从遇到小观音后,她只身一人从北凉城一路前往王屋,翻越崇山峻岭,躲避虎豹狼群,过铁梁庙,上一天门,爬十八盘,观女娲补天石,登天梯,翻仙人桥,四年后,十岁的她终于跪在月华峰大罗三境殿外,她双手托试练玉牌,对着紧闭的大罗三境殿山呼:“弟子特来拜师。”
四年后的三十六天门会武,小姑娘以一口劣质飞剑布置“太极破灭阵”,一战成名,名震整个修真界。
“师尊,我为何会在此刻忽然挂念你?”玉玲珑不知不觉想起自记事以来的点点滴滴,忍不住喃喃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如此一路回忆,不觉已经距离老妪只有十步之遥,老妪这时候已经洗好衣服,她将棒槌放在木桶里,起身指着那如铜镜般的河面,道:“小姑娘,你的疑问俱在这河里。”
玉玲珑朝老妪所指看向河面,但见得河面一阵水波粼粼,继而河面泛红,出现一副画面。
画面上是一只不知其名的火红大鸟冲天而起,此鸟以火焰为翼,周身流光溢彩,所过之处,焚江煮海,天地化为火海。它似为祸苍生的巨妖,要扰乱这天地间的秩序。
大鸟在天际边一阵翱翔,也不知过了多久,天际边传来阵阵滚雷,黑云蔽rì,原本大亮的天地随之一暗,火红的大鸟在天际边仿佛是海中的浮萍,纵然神通广大,也终究孤掌难鸣。天际边,黑云深处,雷公擂鼓,电母敲钟,龙王施云,水神布雨,天兵天将施展天网,终于将大鸟打落在地。
“嘶……啾……”
天地复归沉寂,仙游九霄,人走市井。
百年后,一家农妇生了个女孩儿,女孩儿生下来的时候周身火红,哭声如鸟鸣,农妇恐是妖怪,将不满月的婴儿弃之北凉城的城隍庙。
“那朱雀神鸟为何被天神诛灭?那个婴儿又是谁?”玉玲珑摇了摇微微肿胀的头,道。
“是老妇的一个故人。”孟婆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妇甚是挂念她!”
玉玲珑柳眉微微一蹙,又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你又是谁?”以她的修为,看不透这老妪深浅,不觉暗暗防备。
老妪微微一笑,道:“莫要恼怒,你再看!”
老妪话刚说完,原本归于平静的河面又是一阵碧波粼粼,玉玲珑忍不住往河面看去,这一看,便痴了。
阎罗圣王山的坠落,她决绝道:“我救的,是众生。”
山洞中那一朵处子之血染成的红花……
月华峰那一跪数个月的不悔……
招徕客栈外催人泪下的话别:“相公,我还没走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青冥洞内那枚有情人绝情捏碎的珠子……
南疆同行,对那个外门师弟的好奇……
……
这本就是一段完整的记忆,只是现在看到,却觉得是多余的,是杜撰的,让玉玲珑一阵摇头,然后,泪水终于忍不住滴落在木桥上,有冷冽的风吹过,刮起她脸颊的泪珠,生疼。
“你到底是谁?”玉玲珑手腕一抖,飞剑无邪豁然出鞘,直挺挺指着皱纹遍布的老妪,“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老妪看了眼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无邪飞剑,忽然哈哈笑道:“小观音煞费苦心,想要以绝情珠封锁你的记忆,却又哪里知道,若绝情,何来仙?”说罢这话,她忽然低低吟唱起来:
“脚步轻飘的失去平衡,你在哪里,我喊着你的名可声音来不及扩散便消失的没了踪影,踉跄着来到奈何桥前,我死也不接孟婆的那只碗,我不能忘记你我的甜蜜,我不能忘记你我的点点滴滴,我要带着今生的记忆在轮回中找到你,永生相守抱着你不分离……
孟婆她会对我发慈悲,不让我魂魄随风飘飞,我的爱浓浓将你包围,来世相依偎,想起你让我让我心揪,揪碎了揪碎了哽住了喉,挥起手打翻孟婆的碗,落在地碎成两半,怎么能忘记与你缠绵怎么能丢弃对你牵绊,只为能换回那根红线,再续一段情缘……”
岁月的洗礼,让老妪的声音很是沧桑,一曲歌谣唱出来,竟是无端的勾魂,玉玲珑沉浸在其中,仿佛是被灌醉了一般,自己的记忆和那之前在河面中看到的种种汇为一体,她身形忍不住一颤,一身尽白的流仙裙在瞬间化为火红,火焰滔滔,灵动如那水面中的朱雀神鸟。
老妪见状,微微颔首,从盛放衣服的木盆中取出一个瓷碗,碗中空空如也,老妪手掌在碗口微微一晃,碗中便无端生出一碗翠绿sè的液体,如苦丁茶一般,她双手将碗奉到玉玲珑面前,道:“姑娘,前路茫茫,总不会有那么多凉茶解渴,可愿喝老婆子的孟婆汤解解乏?”
玉玲珑笑靥如花,重重点头,接过瓷碗,一口饮尽碗中汤:“婆婆这汤果然解乏!”喝罢,将空碗郑而重之地递还给老妪,鞠一躬,道,“告辞!”说完,擦肩从老妪身边穿过。
走得没几步,老妪忽然又道:“姑娘,无邪飞剑虽好,却哪里抵得过老婆子这口剑?”说话间,一道火红光束飞向玉玲珑。
玉玲珑神念一动,伸手将光束收入袖中,便要道谢,老妪已经消失无踪。
玉玲珑过桥后没多久,一名身受枷锁、脚拷铁链的老者步履蹒跚地走上木桥,老者身后跟着两名男子,一男子肩扛麻袋,着黑袍,看上去凶神恶煞,如战士一般,另一男子手执折扇,走起路来风度翩翩,书生打扮。
黑衣男子见白衣男子走得优哉游哉,便埋怨道:“老七,说好了到这奈何桥就由你来背的,你来搭把手,累死我了。”说话间,他将麻袋重重丢在地上。
“是你自说自话要把这麻袋扛回来,我可没答应给你背。”白衣男子看都不看黑衣男子老八一眼,自顾自欣赏河中风光。
“你……”老八原本脸就黑,听老七这般说,脸sè黑得如被锅烟抹过一般,好像准备和老七动手,但终归也就捞到几句。
“天快亮了,我们要速速回到幽冥殿,你还是速速把你麻袋中的人放归还阳了吧。”老七看了会河面风景,便准备赶路,但看到老八丢在地上鼓胀的麻袋,便微微皱眉,道,“若是让牛头马面参上一本,别说你要被下油锅,就是我也要被株连。”
老八嘿嘿一笑,复又将麻袋扛到肩上,丝毫不将老七的话放在心上,一面紧跟上走远的老七,一面道:“你若不把那东西给我看看,解了我的眼馋,我说什么也不会把这小子给放了的。”
便在这时,木桥一阵剧烈的颤抖,好像随时都会坍塌一般,老八心中一凛,整个人化为一道流光往河岸边冲去,走在前面的老七也是sè变道:“老八,危险!”说话间,他整个人长身而起,手中的折扇随手一扇,一道如弯月般的剑芒打在木桥上,那空地处空气劈啪作响,空间一阵扭曲,伴随着一阵哈哈大笑,身着红袍的陈不二出现在木桥上,一直跟随着他的黑衣人站在木桥的另一端,将老七和老八挡在了木桥上。
陈不二甫一出现,便微微拱手,对着老七和老八一一道:“想来,二位便是白无常谢七爷和黑无常范八爷了吧?”
黑白无常鬼,白无常谢七爷,黑无常范八爷,幽冥鬼界的yīn司。
范八爷将麻袋丢在一旁,但手一抓,那原本绑在蜷缩在地的老头脚上的黑铁链便回到他手中,他手腕甩动,铁链发出咣咣咣的声响,却答陈不二的话,而是对站在身旁的谢七爷道:“百多年了,我这追魂索今天终于又要派上用场了。”神态桀骜,丝毫不将陈不二放在眼里。
陈不二也不变sè,仍旧一脸的谦卑,道:“二位以为我能站在你们面前,是来找死的?”他说话的时候,“死”字拖得很长,就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般,无端给人一种杀气逼人的感觉。
谢七爷终归要比范八爷稳重,听陈不二这么说,便道:“所谓人鬼殊途,阁下阳寿未尽便匆匆来见我俩兄弟,不知所为何事?”
陈不二微微颔首,捋须道:“我是三生圣教三十六生门的摩罗大教主。”
“你也是为了那个东西而来?”范八爷听陈不二自报家门,大骇道。
陈不二听范八爷语中带“也”字,眉头微微一皱,道:“莫非有人早我一步不成?”
谢七爷不动神sè,道:“不错,早在半年前,那个东西就已经被别人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