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卷珠帘秋意长(1)
回含章宫的路上,竹息见朱成璧一直有些沉默,便揣度着道:“娘娘的意思,芙蕖娘子应该明白,娘娘不必烦心。”
朱成璧揉一揉眉心,只道:“我也是可怜她,大好的青春韶光,就只落个终身与箜篌为伴的日子,如今,最后一丝念想也要被生生斩断。”
竹息见四下无人,方轻轻道:“也亏得木棉机灵,能发现其中的关窍,否则,只怕奴婢也被蒙在鼓里。”
朱成璧点一点头:“眼下,芙蕖娘子倒是无关紧要,是死是活本宫都不在意,要紧的是孙传宗,他掌控着骁骑营,是本宫不可或缺的力量,幸而也只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否则倒真是棘手。”朱成璧轻轻吁出一口气,缓缓一转手腕的碧玉莲花镯子,“至于木棉么,也是该早作打算了。”
数日后,却是一个清爽的好天气,竹息正寻了几支金桂准备插到碎玉青釉双耳瓶里,转首却见木棉端了桂花枣泥糕进来,不由笑着对朱成璧道:“这倒是应景,奴婢刚刚寻了金桂回来,木棉便做了桂花枣泥糕。”
朱成璧搁下手中的《齐民要术》,亦是笑道:“且看那桂花枣泥糕的色泽便知道真真是好东西了。”
木棉浅浅一笑:“娘娘不嫌奴婢手笨便是了,这两日御花园的金桂开得最佳,过了这个时令再做桂花枣泥糕便失了那股子清香味儿,口感反而是转了钝了。”木棉捧了那缠丝白玛瑙碟子轻轻搁到案上,又取了一对银筷子恭敬递给朱成璧,笑道,“做法倒是不难,只不过要着重一个‘巧’字,桂花糖蜜最当是精细的功夫,得文火慢慢炖着,每半个时辰再加入麦芽糖、蜂蜜少许,如此两三个时辰下来,才能煮得粘稠、炖得入味。”木棉历历数来,如数家珍。
朱成璧夹了一块细细品尝,不觉含笑:“确实清香,木棉有心了。”语毕搁了筷子向竹息轻轻一笑,“这样好的手艺,倒叫本宫舍不得放了她出去了呢。”
木棉一怔,忙跪下诚恳道:“奴婢愿意伺候娘娘一辈子,只要娘娘不嫌着奴婢便是。”
朱成璧淡淡一笑,捧起金骏眉啜饮一口,悠悠道:“你倒是肯呆在宫里,本宫只怕被你伺候成杨玉环那般丰腴罢了。”语毕微微一顿,挥了手让木棉起来,也不说话,只仔细端详着她。
木棉不解其意,不由红了脸道:“娘娘怎么这样看着奴婢。”
朱成璧温言道:“放眼含章宫,除了竹息与竹语,本宫最是器重你。”
木棉受宠若惊,忙道:“能得娘娘青睐,是木棉几世修来的福气。”
朱成璧恬和微笑道:“福气么,你可好好揣着,别弄丢了便是。”语毕又端容道,“话说回来,本宫曾经问你,是愿意嫁与一不相爱之人为妻,还是嫁与一相爱之人为妾,可还记得?”
木棉微微惊愕,垂眸道:“奴婢记得。”
朱成璧微微颔首,徐徐道:“朱祈祯的埙真当是不错,不然木棉的心思怎么总往神机营去呢?”
木棉不意朱成璧突然提起,不由是措手不及,慌忙跪下道:“娘娘明鉴,之前是因为帝姬一直在等……”
朱成璧淡淡截住话头,淡漠一笑:“本宫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本宫现下好奇,朱祈祯向来对人对事总是淡淡的,怎的倒肯为你吹埙呢?况且皇上素来不喜妃嫔与外臣过从甚密,玉厄夫人的例子且摆在前头,你与他来往过多总是不好。”
木棉是大气也不敢出,踌躇片刻道:“奴婢省的,奴婢不再与朱大人来往便是。”
朱成璧却也不应答,只静静地看着那缠丝白玛瑙碟子,错错缕缕的光影从窗边漏入,碟子纯白而几至透明,这样的错觉,竟似乎能看到自己无数隐秘的心事一般。
朱成璧盈盈笑道:“不再来往?本宫可不想做王母,没得拔了簪子划道星汉来隔了你们的缘分,既然你们互生倾慕,本宫便做下主来赐你为朱祈祯的侧室如何?”
木棉闻言猛地抬头,似是不可置信,只是看着朱成璧发愣,倒是竹息扑哧一乐,道:“木棉可是欢喜傻了,竟然连谢恩都不会了吗?”
木棉满面烧红,只是嗫嚅:“奴婢,奴婢……”
朱成璧扬一扬眉,莞尔笑道:“朱祈祯虽已娶了嫡妻,但如今既已是神机营统领,不纳一门妾室终究也是说不过去,你既是从含章宫出去的,想必邱艺澄也不敢轻易小瞧了你去。”朱成璧笑着一拢鬓边的碎发,鬓角点缀着的一支珠钗垂下的银线流苏沙沙而动,似屋檐下的细雨纷纷,“本宫记得你曾经说过‘妻妾之分并不重要,难得的是能跟尽心倾慕的人在一起’,不然倒也不敢唐突你,毕竟,为人嫡妻是天下所有女子的期许。”
木棉忙道一声不敢。
竹息浅浅微笑,目光却清澈如波澜不兴的水面,唯见水光,不觉波动:“木棉真真是好福气的,朱大人前途无量自是不必细说,他也是宫中不少侍女的梦里人呢,旁人且先不论,月影台的芷兰倒是颇有些倾慕之意。”
朱成璧微微横一眼竹息,嗔道:“越发胡说了,芷兰再如何倾慕,又怎能比得过木棉。”朱成璧转眸望向木棉,见她面带羞涩,只是紧紧绞着手里的帕子,便柔声安慰道,“你嫁与朱祈祯,也是为你的母家争光,本宫只问你一句话,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竹息快语道:“若是不愿意,只怕这好运气要到月影台去了罢。”
木棉踌躇片刻,终究是深深叩首,声线娇柔而微颤:“奴婢愿意。”
竹息扬眸浅笑,只悄悄向朱成璧递去一个眼神,殿外日影疏落而狭长,隔着竹帘细细筛进,连铜漏声也越发清晰起来,缓缓“咚”一声,似砸在心上一般,连那暖光也被砸得微微摇晃,似生出了几许魅影。
“很好。”朱成璧笑着扶起木棉,取了发鬓的蓝银珠花轻轻簪到木棉的如云发髻上,“既然如此,你便是本宫的侄媳妇,只是本宫许了你这样的福气,你是否也该回报本宫一二呢?”
木棉闻言忙道:“奴婢自是唯娘娘马首是瞻。”
朱成璧翩翩坐下,握了帕子点一点鼻翼的粉,漏金镶玉的护甲闪耀着清冷的光晕,如她的音调一般逼人心魄:“你要做的并不多,只是本宫素来由着你服侍惯了,只怕你嫁入朱府,含章宫上下多少也有些许不适应。”朱成璧微微一顿,“每隔五六日,你便入宫请安一回,朱府内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告诉了本宫便是。”
木棉猛地一怔:“娘娘?”
朱成璧凌厉扫了木棉一眼,一字一顿道:“若有十分要紧的事,一时出不了朱府也不打紧,本宫拨给你一名陪嫁侍女,珠儿,自有她来回了本宫。”
木棉双手微颤,额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娘娘,是想让奴婢做一名细作?”木棉似是不敢相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抓住朱成璧蹙金绯红色的裙裾,“娘娘,朱大人是您的侄儿!”
朱成璧只手支颐,冷冷一笑:“木棉,你素来聪慧,眼下,你觉得何人最有可能问鼎帝位?”
木棉微干的嘴唇微微张合,定了定心神,片刻只道:“娘娘的四殿下自然最有希望,但六殿下也并非不无可能。”
“还有呢?”
“大殿下许是不会的,三殿下仍被幽禁,九殿下年纪尚小……”木棉沉吟片刻,陡然一惊,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娘娘是指,梁王?”
“朱祈祯是梁王的心腹,若你是他,是支持本宫,还是支持梁王?”
木棉不敢再想,只叩首不止,两行清泪划过精致的脸庞:“奴婢不敢妄自猜测。”
“正是因为你我心中没个准数,所以本宫才需要你的一颗定心丸。”朱成璧微微抬起木棉小巧的下巴,“本宫对你寄予厚望,你万万不要让本宫失望。”
木棉此刻已是梨花带雨,几乎不敢看向朱成璧,牙齿更是不停地发颤:“奴婢,奴婢……”
竹息轻轻道:“娘娘已经说过,你嫁与朱祈祯,也是为你的母家争光。”
“娘娘!”木棉猛地醒悟过来,几乎要揉身扑上去,语调哀惶,“娘娘!请您饶过奴婢!饶过奴婢的家人!”
“你如今让娘娘为难,来日娘娘就会让你的家人为难。”竹息诡秘的一笑,“听闻你的父母尚且健在,你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竹息的声调透出一丝凛冽的狠意,似刀锋上流下的一抹猩红血光。
木棉极少见到竹息这般的情状,只是哀哀哭泣。
朱成璧轻轻一点木棉光洁的额头,修长的手指如冰瓷一般莹白,在阳光下似镀了一层清冷的寒光:“你若暂时下不定决心,本宫便给你一天的时间,只有一点,你好好记住,本宫并非要你背叛朱祈祯,只是希望掌握他的动向,你若自尽,便是陷你的家人于危险境地,你若背叛本宫……”朱成璧微微一笑,贝齿如寒冬的坚冰一般寒意肆虐,“素馨是怎样的下场,你自是明白。”
木棉听到最后一句,颓然地跌坐到地上,良久的沉默在德阳殿内流转,如太液池的池水轻轻漾开,一圈一圈,只觉得连光阴也随之弥漫开去,绕指而过,再也把握不住。
“娘娘。”木棉机械般的开口,目光似被掏尽一般的空洞无神,“奴婢省的,奴婢甘愿做娘娘的细作。”木棉忍住喉头的哽咽,再度深深叩首,“娘娘放心,奴婢必定不辱使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