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向春风各自愁(1)
梁王府书房,紫檀木书案上是鹧鸪斑茶盏,有魁伟壮实的茶叶上下浮动,汤色嫩绿明亮,香气鲜灵高爽,似有香兰的醇厚气息流转荡漾开去。
奕渮端起那太平猴魁啜饮一口,不觉含笑,“难为你记得本王的口味,让人千里迢迢从安徽送了过来。”
“猴魁两头尖,不散不翘不卷边。”朱祈祯笑道,“王爷喜欢便好,只是不知王爷今日召见下官是什么事?”
“本王领了刑部尚书一职,当真是烦得焦头烂额。”奕渮随手抛过一份花名册,“名册上便是这几日要审问的人,人数之多,竟然占了朝廷大小官员的一半。”
“博陵侯党羽遍布朝野,这个数,不能说多,只能说少。”朱祈祯略略一翻花名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奕渮道,“何况王爷也明白,人数越多,对王爷反而越有利。”
“你说的我自是明白。”奕渮轻嗤一声,懒懒地敲着书案,“这份名册是几个不怕死的言官草拟了来与本王的,人之有异,那树倒猢狲散之人倒不足为惧,只不过,要想让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上面签字画押倒并不容易。”
“昔日周俊、来俊臣等人虽然大兴酷刑之风,人人谈之色变,但是对于某些老顽固来说倒是值得一试。”朱祈祯把玩着手中的鹧鸪斑茶盏,那星星点点的鹧鸪斑似珠圆玉润的玉石水晶,一点一点逼进自己的眼眸,照亮无限的前程。
朱祈祯淡淡一笑,眼风掠过墙上的洛神图:“皇上现在要的只是名册,未必十分在意名册是否真实,更何况博陵侯居功自傲许久,皇上眼下唯信王爷一人。”
奕渮沉默片刻,颇为赞赏地打量朱祈祯几眼:“那么,慎行司的精奇嬷嬷,倒是可以试一试,管他原先是多大的来头,七十二道刑具流水一样的摆过来,本王倒要看看,还有谁能吃得住。”奕渮啜饮一口太平猴魁,那鲜嫩清高的“猴韵”倒让方才紧缩的眉峰舒展开来。
奕渮转了话题道,“话说回来,神机营统领邱茂跟本王提过,她的长女邱艺澄如今也有十八了,因着邱茂甚为疼惜这个女儿,想让本王给说门亲事。”奕渮见朱祈祯微微发愣,不觉笑道,“本王觉着你不错,便想当一回月老。”
朱祈祯一怔,转瞬间已然是明白过来,邱茂是梁王的心腹,也是被梁王一路提拔上来的,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听说萌生退意,那么神机营统领一职花落谁家?如今看梁王的意思,似是有意栽培自己,更何况若能攀上了这门亲事,岂非更得梁王信任?
奕渮见他有些静默,便悠悠道:“邱茂去年便已萌生了让出神机营统领之位的想法,如果你做了他的东床快婿,本王倒可以保你领此职位。”
朱祈祯闻言,忙敛衣下跪,且惊且喜道:“多谢王爷厚爱,下官没……只是从没想过自己的婚事,故而……”
奕渮掌不住爽利地一笑:“你慌什么,给你娶一门好亲事,又有本王做媒,可不便宜你这小子了。”见朱祈祯仍是有些愣愣的,奕渮又叮嘱道,“回头好好对人家,本王可是大力保举你的,要是给本王丢脸,本王就把你扔到西南去。”
朱祈祯勉强笑道:“多谢王爷,只是,下官……”
“有话便说,本王忙得很!”
朱祈祯几番踌躇,终于下定决心道:“骁骑营统领一职,下官觉得,孙传宗倒是可以……”
奕渮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想了想又忍不住哈哈一笑:“听闻从前骁骑营有四大高手,便是你与萧竹筠、孙传宗、李敬仁,你的武艺与萧竹筠不分上下,堪称棋逢对手,如今看来,你却比他啰嗦上许多,每次都厚着脸皮给本王提条件。”奕渮摇一摇头,端起太平猴魁润了润嗓子,“罢了,孙传宗也是可塑之才,便让他接任骁骑营统领一职吧。”
含章宫,德阳殿,已有八个月身子的陈小媛费力地向朱成璧请安,竹语连忙将她扶起,却听朱成璧似是责怪道:“本宫不是说过免妹妹的礼么?”
陈小媛被贴身宫女,月影台掌事女官芷兰搀扶着入了座,方才展颜笑道:“今日不同往日,嫔妾是有事情来求娘娘。”
朱成璧笑盈盈道:“如今妍贵嫔已经生下皇子,宫里头还不是数你最金贵,好东西可是流水似的送到了月影台,连本宫这含章宫都是望尘莫及的。妹妹你有什么要求,本宫自然尽力为你做主。”
陈小媛微微有些羞赧,谦卑道:“嫔妾身份卑微,怎敢担得起这头一份的尊贵之名?”语毕,她爱怜地一抚自己越发圆滚的肚子,轻轻道,“嫔妾自知无法与诸位娘娘相较,也知道唯有这个孩子可以依靠,自然要为他做好打算。”
朱成璧颇有些疑惑:“妹妹的意思是?”
陈小媛恳切道:“嫔妾即便是顺产、诞下麟儿,即便能获得皇上垂爱晋为嫔位,只是区区一个正五品的嫔如何能看顾好这个孩子呢?所以,嫔妾今日前来,便是恳求娘娘垂怜,在嫔妾生育之后抚养这个孩子!”陈小媛一语已毕,已是分外动容,再度起身深深叩首,显得十分吃力。
朱成璧忙道:“好端端的妹妹怎么又跪下了?天还寒凉,妹妹快起来吧,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怎生得了?”眼见陈小媛回座,朱成璧慢慢思索着道,“妹妹的心思,本宫是明白的。只是妹妹何须这般自轻自贱?昔日太祖的粹妃乃是屠户之女,不也一样得封妃位?”
陈小媛苦笑道:“嫔妾自问没有那样的福气,且舒贵妃娘娘隆宠极盛,又如何能留给嫔妾一席之地呢?”
朱成璧见她心意已决,微微叹气道:“只是本宫已有淩儿与真宁,自是自顾不暇,恐怕会照顾不周。”
见陈小媛露出几许失望神色,朱成璧又道:“不过,若论起抚养孩子,自然有人比本宫更具资格。”
朱成璧的眼风往昀昭殿轻轻一扬,陈小媛已然明白过来,忙道:“和妃娘娘素来慈母之相、观之可亲,只是当初的五殿下……”
朱成璧轻轻起身,一握陈小媛柔软的双手,沉声道:“既然如此,本宫不妨告诉你,昔日的五殿下是被林若瑄害死,想必这几日关于她的一些风言风语妹妹也有耳闻。”见陈小媛默默垂下眼帘,朱成璧又道,“和妃丧子之后,再也不曾有过身孕,如果能抚养你怀中稚子,想必会全心全力照顾,自然,本宫身为三妃之首,也会帮你看顾,妹妹你宽心便是。”
陈小媛有所触动,忙道:“多谢娘娘!”
朱成璧轻轻一笑:“妹妹是个明白人,将来妹妹的福气,必定胜过那妍贵嫔许多,妹妹且好好回宫养胎便是,至于和妃那边,本宫会替妹妹去说。”
出了含章宫,芷兰小心地替陈小媛紧一紧湖蓝色的掐金绣喜鹊折梅枝披风,轻轻道:“能得琳妃娘娘与和妃娘娘的庇佑,小主可以安心了。”
陈小媛微微失神,转首望一眼“含章宫”那三个鎏金大字,叹一口气道:“小年夜前夕,琳妃娘娘特意来嘱咐我好好安胎、不必去重华殿,自然,琳妃娘娘是关心我的,但是……恐怕她也是知道重华殿会发生什么事情。”
芷兰一惊:“小主的意思是?”
陈小媛停在一株梅树前,攀过那一只簇簇浮香的红梅轻轻一嗅,见四下无人,方才低低道:“我从前在织造局的时候,认识一位叫傅宛汀的尚仪局宫女,如今已是司乐,在尚仪局掌宴席音律之事,那日重华殿夜宴的舞蹈曲目便是由她负责的。她看到博陵侯并非是因为行刺失败而服毒自裁,而是在刺客行刺之前便已经中毒倒地。”
饶是数九寒冬,芷兰的额头仍是微微渗出一层冷汗:“小主的意思是,博陵侯之死乃是皇上授意、琳妃娘娘参与?”
陈小媛微微颔首,旋即又道:“所以这件事情才显得可怖,因为,在夜宴前三个时辰,皇后身边的凌薇曾经来过月影台,皇后的意思是,如果我身子无恙,便最好是出席夜宴。”
此言如惊雷炸响,芷兰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声音微颤:“皇后素来得皇上信任,又怎会不知皇上的用意?如果小主真的前去夜宴,那么结局便只有一个……”
芷兰到底生生吓得没有说下去,陈小媛暗暗发狠、攒紧了双手道:“我进宫多年,也隐隐觉得皇后不似贤淑之人,先前妍贵嫔难产,难道真是密贵嫔自己想出的法子?密贵嫔跋扈嚣张、不逊于玉厄夫人,并不屑于在这样的下作手段上留多少心意,如果是皇后旁敲侧击……”
陈小媛冷哼一声:“博陵侯一死,皇后马上就以身子不爽为由让琳妃全权处理六宫诸事,便是极力撇清与玉厄夫人的关系,毕竟她们是昔日的盟友,如此看来,皇五子、皇七子,还有密贵嫔那个不明不白没了的孩子,恐怕都是她的杰作。”
芷兰方才明白陈小媛苦心孤诣要让琳妃抚养孩子的缘故,不禁十分叹服,感慨道:“小主确是心思细腻。”
陈小媛悠然叹气:“为了孩子,如今也只能这样,我只盼他平安长大,不论是皇子也好,帝姬也好,我情愿折寿十年,来保他一生平安。”
注:
1、鹧鸪斑盏是釉装饰的工艺烧制而成。因烧制条件要求非常高。点彩釉窑变鹧鸪斑。成为极为稀少的名贵品种。
、尚仪局,后宫官署名,掌礼仪经史教学、掌音律之事以及导引命妇朝见。尚仪局设主管尚仪一人,下可设司籍、司乐、司宾、司赞等职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