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玉郎眉剪远山翠(1)
乾元元年十月初八,管笠外放为柳州知府。
朱宜修的轿撵在永巷缓缓停住,她望着毕恭毕敬站在路侧向自己行大礼的管笠,缓缓扬一扬带着赤金镂花嵌鸽血红宝石护甲的手指,沉声道:“只是外放,而并非是流放,管大人何须如此丧气?”
管笠掩饰不住满面的愁容:“柳州偏远,与流放无异。”
朱宜修微微一笑:“依太后的手段与脾性,若真是怀疑你我,怎会只把你外放这么简单?你放心,本宫若有机会,一定把你调回来。但你在柳州亦要好好做事,有了成绩,回京自然更为容易。”
管笠一揖到底:“全凭娘娘做主。只是……”管笠略略一顿,眸光漫过轿撵上精雕细刻的青鸾图案,似是有心,又似是无意,“徐孚敬走后,朝中逐渐有人对摄政王不满,娘娘可知西亭党?”
“西亭党?”朱宜修微微一怔,凝神道,“本宫仿佛听说过苏州一带的西亭书社。”
“娘娘知道便好,摄政王上位太快,根基不稳,手段又狠,自然会有人明里暗里与他作对,朝政,表面上被摄政王管得服服帖帖的,实则不然。”管笠再度拱手行礼,“微臣说完了,娘娘保重。”
管笠走远后,剪秋低低道:“管笠未必是真忠心,且看他当年是如何对高千英反咬一口的?如今莫名其妙提什么西亭党,更是蹊跷,娘娘为何不趁机了结了他?”
“他手里亦有本宫的死穴,所以他完全不用担心本宫会下手害他,他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他今日提起西亭党,便是让本宫知道,他始终站在本宫这一边,本宫也必定会有重新依赖他的一日。他是在押宝。更何况,若他死了,岂非让太后怀疑到本宫头上来?”朱宜修好整以暇的正一正发鬓的凤穿牡丹鎏金步摇,冷冷一笑,“万明昱口风很紧,本宫竟然无法得知她到底与太后说了什么。太后更是城府极深,她外放管笠,又整修凤仪宫,但并未有大动作。”
剪秋望一眼远处恢弘壮阔的颐宁宫,心头微微一凛,轻轻道:“娘娘为何不细细审问万容华?”
“不行,眼下,谁最沉不住气,谁就最有嫌疑,本宫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比皇后更气定神闲,太后就一定不会疑心本宫。”朱宜修眸中迸出一抹幽蓝色的暗火摇曳,唇角微扬,“皇后啊皇后,路还长,咱们慢慢走着瞧。”
进入十一月,各宫都烧起了地龙,暖意洋洋如置身三春日光,朱成璧坐在窗下,一件一件翻看自己亲手缝制的婴儿衣物,尤其是那一件百家衣,是自己让竹息特意去央了奕渮,从京城一百户普通百姓家索来零碎布帛,用蒸气高温煮过、又反复曝晒,方拿了冰蚕线细细拼缝而成。
朱成璧一点一点抚摸着百家衣上细密的针脚,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涩,两行清泪悠然滑落。
竹息正掀了帘子入殿,见状忙递了一盏玫瑰杏仁酪上来,握着绢子为朱成璧拭去泪水,柔声劝道:“太后娘娘日日翻看这些衣物,每每都是泪水潸然,只怕这样下去,会哭坏眼睛。”
朱成璧转眸望向窗外,北风飒飒、树木凋敝,不觉更添几层心酸:“入冬了,我仿佛觉得,这颐宁宫里,春天从没有来过。”
竹息低声叹息,却是奕渮健步入殿,握住朱成璧的手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朱成璧疑惑道:“今天就要去么?”
“竹息,替太后换件厚实的衣服,准备好大氅与手套,再灌几个平金手炉。”奕渮紧紧握住朱成璧的手,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嵌蝉玉妆盒,取出一支眉笔为朱成璧细细描眉,展颜笑道,“我特意去了一趟万宝阁,这支眉笔是万宝阁的掌柜从波斯带回来的,用波斯特有的眉石制成,一支可敌万金之数。”
朱成璧对镜细看,见奕渮细心描摹的远山黛如春山含翠,又望着奕渮因为赶路而微微渗出一层薄汗的额头,不觉噙起笑意:“我们去哪儿?”
“我们去嵋山。”
嵋山雪线,有朵朵雪莲绽放,其花洁白剔透若玉莲,其叶凝蜡滴翠如碧玉,银花玉蕊,露寒香冷,清品绝俗,涤心出凡。
朱成璧微微蹲下,用手拢一拢那清寒的香气,唇齿含笑:“真好看。”
“似洛神之凌波,爱冰花之绚彩。本仙宫之玉女,忘前生之由来。”奕渮握着朱成璧的手,从雪莲琼玉一般的花瓣上拂过,有极清凉的露水润泽了掌心。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来这嵋山,找了好久,只找到一朵雪莲,偏偏又是那般瘦弱。”奕渮缓缓扶起朱成璧,与她十指相扣,在这冰天雪地的山上行走,“你心中不乐,说剪了身上的白狐大氅做一朵雪莲,都远远要好看得多。”
朱成璧微有发赧:“你还记得我那样不依不饶的时候。”
奕渮扑哧一笑:“是啊,若不是我拦着你,只怕你那件白狐大氅,就要盛开在这嵋山上了。”
“二十三年了,彼时的嵋山,只有一朵雪莲,如今,却有了一片。”朱成璧望着满山的冰雪皎洁,如碧海一般的晴空之下,雪山巍峨高耸,如一条玉龙腾挪起跃,流霞万里辉映其上,有壮阔的绚烂,不觉感叹,“是否再过二十三年,这里的雪莲,就会漫山遍野了?”
奕渮揽过朱成璧的肩膀,低低道:“再过二十三年,我再与你一同过来,如何?”
朱成璧眸光一亮,转瞬间又黯淡下去:“只怕那个时候,我已经老得走不了路了。”
“那么,我就背着你,慢慢上来,如果我也老得走不了路,就命人抬着我们一起上来。”奕渮轻轻耳语,这样耳鬓厮磨的感觉,让朱成璧心里一暖。
朱成璧静静靠在奕渮坚实的肩头,忽而一叹:“采苍宇之浩然,聚四野之晶莹。雪莲这样美,这样好,只可惜,这样的地势,这样的冰寒,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可得见。”
“不羡千娇万媚之妖娆,惟爱一莲之洁净。”奕渮温然一笑,“所以,只有用心的人,才能看到雪莲,才会欣赏雪莲。”
朱成璧紧紧握着奕渮的手,以掌心相贴感受奕渮的温度与掌心的纹路,只怕这样的时光,稍一松手,便会转瞬而逝。
“奕渮。”朱成璧喃喃道,“我们要好好的,永远都好好的。”
“过去的事情都让他过去。”奕渮将朱成璧拥入怀中,与她一起看向那天际云霞,他的目光澄澈如水,温柔如蜜,却又透出坚定与执着,“我们的日子还长,一定要好好的过下去。”
乾元元年的冬日,就这样平稳而安静地结束,成嫔失子之后,万金阁的宠爱几乎一日不如一日,连带着之前炙手可热的安小仪也沉寂下去。
乾元二年正月初六,陆容华、万容华与李婉仪各晋了一级位分,为陆婕妤、万婕妤与李容华。其中,以万婕妤与李容华更得盛宠,而德妃的宠爱,也逐渐兴盛起来,永华宫、长春gong与承明宫渐有三足鼎立之势。
颐宁宫,竹息拿了犀角梳子为朱成璧梳理那一匹如云长发,低低道:“长安候汤伯约已经进宫了,太后可要去仪元殿?”
朱成璧闭目养神,闻言只淡淡道:“是为了皇上亲政一事吧?汤伯约老于世故了,哀家一句提点就能明白。”
竹息抿唇一笑:“长安候自然会明白,否则也不会带着女儿入宫了。”
“汤静言?”朱成璧眉心一蹙,转瞬却又舒展开,“慎阳侯早已式微,如今襄城王在西南颇有建树,才不至于沦落至无人问津的地步。长安候自然能分得清楚,到底做天家的妃嫔比做亲王的正妃要有用得多。”
竹息颔首称然,又是叹息:“好容易太后娘娘与摄政王解开了心结,这边皇上又与太后您怄气,其实,推迟皇上亲政也好,皇上还是长身子的时候,若为了朝政太过疲惫,总是不好。”
“你能这样想,皇上却未必,况且自从去年以来,哀家对皇后的态度不冷不热,皇上自然心里不舒坦。”
竹息微露一丝疑惑:“当初万婕妤的话,太后娘娘是信了?”
“虽说不谈全信,但皇后的嫌疑的确比娴贵妃更大,哀家也不想错枉了好人,只不过走一步看一步。”朱成璧举目对镜,透空鸾凤纹镜中,一张玉面因着连续两个月的保养又恢复了细腻光泽,不觉笑道,“新任院判孟太医进献的神仙玉女粉很是不错,哀家觉得自己容光焕发了许多!”
竹息亦是笑道:“听闻是唐朝女皇武则天唐朝则天女皇所创,女皇以此物匀面保养,虽八十而面若十八呢。”
朱成璧淡淡一笑:“好好奖赏孟太医。”
乾元二年正月十六,汤静言入宫,初封从五品良娣,赐居景福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