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云鬓初残花萼坠()
颐宁宫,就在这样在入冬的时分里沉浸在无力自拔的悲伤里,朱成璧一日一日的憔悴下去,除了奕渮与玄凌,连朱柔则与朱宜修都不肯再见了。
桂子清香的气息逐渐消弭,匆匆入宫的木棉精心准备了银桂茶,芳香四溢,却根本不被朱成璧所喜,连花房新培育出的玉盘金盏菊落在朱成璧眼里,都是那样苍颓的颜色。竹息与竹语只小心翼翼的做事,也不敢说话,只怕惊扰了朱成璧深沉的哀思。
数日后,朱成璧由着竹息陪着,去通明殿上了一炷香,朱成璧跪了好久,以额触地,以弥散的寒凉冲去心底郁积的哀伤,直到双膝又隐隐作痛才不得不起身出殿。
殿外,是风轻云淡、万里晴空的好天,然而,朱成璧触景生情,想起那个还未谋面的孩子,都来不及看这世界一眼,怔怔垂下泪来。
竹息低低劝道:“那个孩子或许是命中注定与太后娘娘无缘,太后这样日日流泪,只怕会落下病根。”
朱成璧声音温弱:“是我无福,留不住他。”
竹息轻轻叹气,却是竹语匆匆过来,福了一福道:“太后娘娘,成嫔的孩子没了。”
朱成璧微微一怔,心底似有什么疑虑转瞬间涌起,乌鸡汤,朱柔则……朱成璧身子晃了一晃,竹息忙紧紧扶住她,大声唤道:“太后娘娘,太后娘娘!”
“竹息……”朱成璧好容易稳住了身子,目光定定注视着竹息惊慌失措的眼神,“传万明昱。”
万明昱到颐宁宫的时候,朱成璧正斜斜倚靠在织锦掐金的玫瑰色贵妃长榻上闭目养神,筛进珠帘的细碎日光以极轻柔温和的角度在朱成璧身上婉转倾泻,裙裾上密密錾着的冰蚕线有朦胧的光泽泛出,似屋檐下析出的薄霜。
颐宁宫烧着暖洋洋的炭火,而朱成璧周身却似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寒气。不过数月的功夫,朱成璧瘦了不少,更憔悴了不少,仿佛之前宽厚与她的岁月都匆匆从她保养光洁的面上无情流逝,再也把握不住。
“你来了。”朱成璧的嗓音暗哑无力。
万明昱微微屈膝,轻启朱唇:“嫔妾长春gong容华万氏叩见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朱成璧缓缓支起身子,打量万明昱几眼,方接过竹息奉上的一盏安神茶:“皇上呢?”
“皇上与皇后都在万金阁,成嫔自小产后便一直昏睡着。”
朱成璧眸光微沉,只静静抿一口茶道:“你素来聪明,那你告诉哀家,成嫔小产,是天灾,还是人祸?”
“之前数日,成嫔一直胎动不安,皇后认为,安小仪与成嫔关系不睦,自成嫔有孕以来,安小仪圣眷优渥,或许才会导致成嫔忧思太过、患得患失。”万明昱从容不迫,娓娓道,“但是,皇后忘了一件事,安小仪有无盛宠,到底还是皇上说了算,皇后认为安小仪影响成嫔安胎,便是指责皇上偏私。所以,皇上虽然内心里为成嫔的孩子伤心,但到底也没有惩罚安小仪。”
朱成璧轻轻一嗤,柳眉一扬:“皇后当真这样看不惯安小仪?”
万明昱笑意清和,意味深长道:“是娴贵妃有意无意提及安小仪,皇后才会顺水推舟,不过也难怪,如果皇后不进言的话,只怕皇上为找台阶下,倒会先处罚安小仪。如今皇后话里话外指谪安小仪不明事理,倒让皇上下不了台,娴贵妃才真正聪明。”
朱成璧微一凝神,只挥了手让竹息与竹语下去,淡淡道:“哀家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万明昱有几分惊异,迟疑道:“太后娘娘与嫔妾做交易?”
朱成璧一记一记摩挲着手里的琥珀鼻烟壶,感受那繁复的雕花纹路,静静迫视着万明昱不明所以的眸光,沉声道:“哀家之前晕厥,并非是因为新疾旧病叠发,而是小产。”
万明昱闻言大骇,电光火石间,已敛裙稳稳下跪:“嫔妾愚笨,听不懂太后娘娘的话,更何况若论亲疏,太后娘娘完全可以传召娴贵妃。”
朱成璧冷哼一声:“哀家知道你想明哲保身,所以哀家此番许诺你妃位,即便你将来没有孩子,哀家都能保证你屹立不倒。更何况,这件事情,皇后撇不清关系,娴贵妃也有嫌疑。”
万明昱心头一怔,极力平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仰头望向朱成璧镇静自若的眼神:“嫔妾……要的不仅仅是妃位。”
朱成璧手势一滞:“你想做淑妃?你好大的心胸!”
万明昱摇一摇头:“嫔妾并不是求取位分,但事出突然,嫔妾眼下也不清楚自己想从太后娘娘手里得到什么……宫里头最是前途难测,所以,嫔妾想要太后娘娘许一个承诺,将来嫔妾身在险境,凭太后娘娘的承诺,便可以全身而退。”
朱成璧凝眸于万明昱沉静如水的面容,忽而一笑:“你在要挟哀家?”
“嫔妾不敢,只是太后娘娘应该明白,嫔妾入宫,固然是太后娘娘钦点,但嫔妾亦有私心。”
“什么私心?”
万明昱静静吐出一口气:“一己平安,一族平安。”
朱成璧眸光微转:“这并不难,只要你固宠,自然能平平安安。”
万明昱淡淡一笑,注视着贵妃长榻上精雕细琢的二龙戏珠穿云喷水图案:“固宠本就难上加难,更何况固宠与平安之间并不能永远挂钩,前朝的玉厄夫人、密贵嫔,哪一个不是风华绝代、荣宠无双,最后又是怎样的下场?”
朱成璧未置可否,只缓缓道:“你与陆容华不同,她不得宠,但一直渴望着获宠、方可扬眉吐气;而李婉仪,虽然宠爱不衰,但总渴求更多,或许她已对皇帝动了真感情;成嫔与安小仪只是为了恩宠与利益而争斗;至于贤妃与德妃,更多则是为着家族的荣耀与自身的虚荣。但你不同……”朱成璧覆手于膝,徐徐道,“你总是淡淡的,皇帝多去你的长春gong几回,你不会得色骄纵,皇帝多赏赐你一些东西,你也只是锁进库房。有时候哀家也在想,你到底是祈求更多,还是从来不放在心上。”
万明昱微微一凛,转瞬间恢复如常:“宠爱于嫔妾,并非是缺之不可,但也不是可有可无,嫔妾要的,皇上不知道,也给不起。”
“你要的是什么?爱情?”朱成璧嗤之以鼻,“不要忘了,你是帝王的妃嫔。”
万明昱闻言轻笑,她的笑意那样柔软,如被春风吹漾的一池碧波湖水,却隐隐有一层未被完全消融殆尽的冬末寒意浮现:“爱情?那样奢侈的东西,即便皇后都未必能获得全部,遑论是嫔妾?”
朱成璧怔忪片刻,淡淡道:“取哀家的笔墨来,你要哀家的承诺,哀家便满足你。但是,哀家给你想要的东西,你也要给哀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万明昱再度叩首:“嫔妾明白。”
京城,马车缓缓前行,木棉掀开红玮,目光漫过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忽而吩咐道:“停车。”
珠儿忙掀开帘子,低低道:“夫人有什么事吗?”
木棉不露声色,淡淡道:“我有事与陈大人说。”
朱雀楼,陈正则缓步而出,遇到木棉,一揖为礼:“夫人安好。”
木棉微微一笑:“自从鬲昆一战,陈大人仿佛不比从前那样意气风扬,可是,此战中,大人战功卓越,是不该如此的。”
陈正则笑意疏离,只道:“齐大人战死,我心里有些难受。”
木棉闻言,亦有几分伤感,须臾只道:“前几日你入宫给顺陈太妃娘娘请安,可有见过太后娘娘?”
陈正则微微摇头:“太后娘娘抱恙在身,我并未得见。”
木棉莞尔一笑,细细打量陈正则的神情:“顺陈太妃娘娘聪慧,我本以为她会与你说些什么。”
陈正则一愣,不觉疑惑道:“夫人想说什么?莫非颐宁宫有什么古怪?”
木棉笑意清浅:“你不知道,自然是最好。其实说白了,不单单是这紫奥城,放眼全京城,又何尝不是这样?”
陈正则似有所悟,只蓄着和煦的笑意:“夫人的道理,我明白,或许总有一日,我会厌倦这里,辞官归乡。”
“你前途大好,若真能舍了这一切,木棉自然钦佩,只是,很多时候,你想全身而退,已是难于登天。”木棉徐徐转身,裙裾微扬,“但愿,你能如愿以偿。”
待到回了晨曦阁,却是邱艺澄端坐其内,手持一盏香茗,正微微品着,见木棉入阁,唇角漾起一抹薄凉的笑意:“叙旧叙得如何?”
“太后娘娘神思慵倦,只留着妾身说了一会儿话罢了。”木棉微微一福,不咸不淡道,“夫人有事找妾身么?”
邱艺澄嗤的一笑:“不是问你这个,你回府的路上,是否遇到了什么老相识?”
木棉微微错愕,抿一抿唇道:“夫人真当是心细如发,原来一直在跟踪我。”木棉翩然入座,自顾自地饮了一杯茶,方缓缓道,“是大人的下属而已,不过一些场面上的话,倒让夫人费心费神。”
邱艺澄冷冷一笑:“是不是场面上的话,你自己清楚,我素来性情爽直,自然比不得你成了精似的厉害,你以为你在大人面前怎样排揎我,我就不明不白?”
“夫人爽直,自有爽直的好处,府里就你我二人,你想跟我斗,我自然乐意奉陪,只有一样,大人政事繁忙,若回了府还要看你我冰火不容、冷言冷语,只怕心里更不舒坦。”
邱艺澄盈盈一笑,压低了声音仿若闲话家常一般:“你放心,我自然不会让大人心里不舒坦,只要你心里不舒坦,我就舒坦多了。”
木棉扬唇浅笑,声线清越如银瓶乍破:“那就要看,夫人是否有这个本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