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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比翼连枝何日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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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比翼连枝何日愿(1)

乾元元年五月十六,京城外,柳荫繁密,文武百官具侯在此处,等待摄政王凯旋归来。

午后的阳光有些许的刺眼,甘循与苗从哲袖着手静静立着,望着面前腰背微驼的徐孚敬,他的衣袖平整服帖、一尘不染,想必是认真准备过的。摄政王出京,满朝文武,数徐孚敬的品秩最高。

然而,身为一朝丞相,却是形同虚设,纵然在徐孚敬手上提拔起来的官员桃李满天下,但他却依然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自从隆庆一朝以来,博陵侯、夏氏一族、周奕渮,相继粉墨登场,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了。

但他依然在坚持,想守住心里的道义,奈何隆庆末年至乾元初年,短短不过两年的时间,周奕渮已是越发得炙手可热、如日中天。如今,他已是皇叔父摄政王,连皇帝与太后也不得不让他几分脸面,这样的事情,大周开国近百年,从未发生过。

他并非一味地妥协退让,他将齐正言调回京城,他暗中安排言官弹劾周奕渮,他联络权贵宗亲,然而,事到如今,是自己一次又一次败退下来,齐正言丢了官职、言官们被罢免、权贵宗亲也对他置若罔闻。眼下,连齐氏一族的中流砥柱——齐正声也战死了,周奕渮更在金都坑杀四万鬲昆兵士,这是无声的震慑,若有谁敢挡了他的路,下场便只有死。

徐孚敬微微合起眼睑,自己已经七十六岁了,宦海沉浮了整整五十年。五十年下来,只觉得那样累,咸宁一朝的九子夺嫡,那样凶险万分的年代,都未曾这样疲惫厌倦过。

当年,自己年纪轻轻进入翰林院,得到了初登大宝的太宗皇帝赏识,节节攀升,那时候,根本不曾想到,隆庆元年的自己能荣居丞相之位,加封正一品太师,更是不曾想到,曾经目睹官场倾轧、曾经卷入利欲权争的自己,也会有如今这番被架空权力之日。

马蹄声由远及近、渐入耳中,身后的官员也热闹起来、窃窃低语,徐孚敬睁开双眸,远处旗帜招展,那样鲜亮喜悦的颜色,是在向全京城的人昭示,他周奕渮赢了,即便齐正声战死,对鬲昆这一仗,依旧是载入史册,是大周的荣耀。

徐孚敬微微眯起双眼,只见奕渮骑着高头大马,身着金丝铠甲,在明媚的日光中,闪烁着夺目的明丽光泽。

“摄政王王驾回京!所有人跪迎!”

出声者是甘循,他第一个跪倒在地,无比虔诚地伏在尘土飞扬的地上。

终于,到了吗?

苗从哲、江承宇、管笠相继跪下,在盛极一时的权贵面前,膝下的黄金再多,都远不如这一跪来得更合算,即便心里千不情万不愿,也要笑脸相迎,按得住心头一时的羞辱,来日才能凌驾于他人。徐孚敬微微一嗤,只静静听着身后的动静,不为所动。

未顷,奕渮的银霜宝马已到了跟前,他望着挺直了脊背的徐孚敬,唇角似有轻蔑的笑意涌起:“丞相,你转过身去。”

徐孚敬缓缓转身,身后众人,皆跪倒相迎,敛气屏声,这样恭谨顺伏的神情,不该用在这里,不该对一位亲王。

“恭贺摄政王得胜归朝!”百官山呼海拜、掷地有声。

徐孚敬未置可否,只气定神闲,丝毫没有在意周身涌动的杀机,他微一拱手:“恭喜摄政王得胜!”他微微一顿,眸光微沉,“本相年高,在此特向摄政王提出致仕之请。”

“你很懂规矩,但这番话,难道不应该向太后娘娘提出么?”

“奏折,今早已经呈递,本相只是知会摄政王一声。摄政王既然夸本相行事规矩,本相自然不能让摄政王失望。”

奕渮淡淡一笑,挥一挥手让四周的金羽卫亲兵下去,他微微侧过身子,与徐孚敬又挨近几分,仿佛是闲叙家常一般:“很好,这样滴水不漏,这相位,合该让你做了十三年。”

太极殿,皆以明黄绸缎装饰,画栋雕栏,亦是整饬一新,显得无比庄严端肃、堂皇富丽,朱成璧着明黄朱紫色吉服,端坐于凤座之上,玄凌则位于其身侧。

良久,未见奕渮入殿,朱成璧不免有些疑虑,却是竹语匆匆进殿,福一福身道:“太后娘娘,皇上,摄政王回府了。”

玄凌冷哼一声:“朕与母后一早便在这里等他,他既已入京,理应入宫请安,却先回府,真是岂有此理。”

朱成璧微微侧目,淡淡道:“徐妃身子不好,摄政王回府,也是看一看爱妻,并无不妥。”

玄凌不置可否,只转脸他顾。

约莫一个时辰,奕渮终于进殿,那神色却颇为奇怪,看不到得胜的喜气、傲气,却是阴晴不定、捉摸不透。

朱成璧笑意盈盈,起身执过一盏甘州大曲,迎上前去:“恭喜摄政王拿下鬲昆。”

奕渮目光古怪,只定定注视着朱成璧殷切的目光,忽而澹然一笑:“本王方才听到一个故事,不知太后娘娘有无听说?”

朱成璧一怔,心里揣摩着奕渮的神色,将那璞玉酒杯递到竹息手里,依旧是保持着宁和的微笑,徐徐道:“摄政王若想讲,哀家就愿意听。”

奕渮的笑意柔和,却隐隐含着一丝凌冽,若细细辩驳,似乎能看到一抹哀戚与怆然了:“听闻梁府突发大火,本王心里也很难受,毕竟梁太医服侍了太后七年,事无巨细、皆妥妥帖帖。只是本王得到了些许消息,梁太医为太医院院使,却为官不正,更曾牵连后宫,下药夺人性命,不知太后娘娘作何感想?”

朱成璧大惊,电光火石间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她正一正耳垂的金累丝灯笼耳环,凝视着奕渮在自己面上逡巡不定的目光:“竟有这样的事?哀家倒是疏忽了。不知,是否只是误会?”

“不是误会,但也不怪太后,他也是为人做事,尽一尽奴才的忠心罢了。”奕渮的唇角似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步步紧逼,“若是旁人便也罢了,左不过太后昔年亦是为难,只怕你不出手害人,就会有人来害你。只是,如果事情牵连到昭宪太后,本王就不得不追究了。”

朱成璧下意识握紧拳头,心头的疑虑与震恐已如潮水一般涌来,这样铺天盖地的席卷,让人心头一窒。

朱成璧后退一步,却已被奕渮牢牢持住双臂,奕渮的眸光是亮泽的恨意与痛悔交加:“你知道!”

玄凌忽的站起,怒目瞪向奕渮,扬声道:“摄政王!上下尊卑有别!你怎能在太极殿失礼!”

奕渮毫不相让,犀利的目光如迅疾的白色闪电劈过,直欲将玄凌狠狠击中:“皇帝!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出去!”

情势突转急下,竹息亦是惊骇万分,她死死扶住朱成璧微有颤抖的身躯,低低劝道:“摄政王!您这是做什么!”

奕渮冷冷迫视朱成璧极力掩饰着惊疑神色的容颜,呵斥道:“住嘴!竹息!本王素来对你礼让,你也不要逼本王,你们都出去,本王有话,要亲自来问太后!”

朱成璧定一定心神,将那颗几乎跃出胸腔的心极力按住,用舌尖拼命压住颤抖的牙齿,须臾,淡淡道:“竹息,带皇上出去。”

玄凌情急道:“母后!”

“出去!”朱成璧的眸光冷厉如剑,直直射向惊怒失措的玄凌,丝毫不见动容,“母后的事情,你不用过问!”

待到一干人等出殿,朱成璧方徐徐望向奕渮,似是波澜不惊:“你一直抓着哀家不放手,是又想闹得满城风雨吗?”

奕渮的眼中划过深深的阴翳之色,如坠入墨汁的一池清水:“本王自是不愿意这样,但本王也很好奇,本王对当今皇太后轻薄,自然是惹得世人纷纷指谪,只是,当年太后你给皇兄、给母后下药,难道就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吗?”

朱成璧皱一皱眉,欲推开奕渮相持的双手,孰料奕渮却更加重了几分力道,朱成璧一时吃痛,怒目道:“放肆!你指责哀家给先帝、给昭宪太后下药,你有何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的,否则本王怎会在府里呆那么久?”奕渮剑眉一挑,逼视朱成璧道,“我只消你一句话,你做过,还是没有做过!”

“当年,昭宪太后是自己不肯吃药,不关哀家的事!”朱成璧的眼角似有莹然泪光泛出,“你欲加诸‘莫须有’之罪,何苦跑来责问哀家!”

“母后为何不肯吃药!”

“先帝怀疑她与昭慧太后之死有关!”

奕渮哈哈一笑,那笑声极响、又极悲怆,他紧紧看向朱成璧不欲相让的目光,“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用你我相识二十三年的情分发誓,母后被怀疑,与你无干!”

朱成璧心里一痛,几乎是要撕开心肺,又仿佛是艳阳六月的天,被人兜头盖脸泼来一盆冰水,那样的冰寒,是裹挟了全身、从每一处毛孔渗入的痛苦,连一腔热血的心扉,都冷到了极彻底。

朱成璧极力忍住欲躲避的眼神,含着泪意望向奕渮乌黑色的瞳仁,似照见二十三年前、彼时烂漫天真的自己,纵使心里再痛,也要凝成这一字一顿、掷地铿锵:“昭宪太后被怀疑,与我无干!”

一滴泪,忽然滑落在奕渮的手背上,似被灼痛一般,他猛地缩回手,不敢置信地望着朱成璧。良久,波云诡谲的气氛在太极殿里漾着,仿佛有一丛又一丛的水草,在波光荡漾里摇曳着身姿,紧紧扼住朱成璧与奕渮的喉咙。

“你变了,你真让我失望。”奕渮呛然退开两步,摇着头,仿佛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女子,他不住地摇头,步步后退,似要躲避、又似想看清,“你变了,你真的变了。”

朱成璧嘴唇干涩,待到辩解,奕渮的话却如惊雷一般在耳畔炸响:“梁诺轩在本王手里,郑慕宁也在本王手里。本王给过你机会,让你说实话,可笑,你我二十三年的情分,都只是你掩饰自己的道具。”

朱成璧愣愣看着奕渮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被极锋利的刀片割过,涌起的疼痛猛烈得几乎要麻木了,她突然感到,这世上所有的真心与情爱,离自己,实在是太远太远了。

朱成璧忽然想起年少的时候,奕渮拿了一句话来与自己玩笑:比翼连枝何日愿。而彼时的自己,却只是掐了一朵彼岸花在手里把玩,闻言脸上一烧,只嗔怪道:“害不害臊!”

如今看来,比翼连枝的念想,是从来,都不属于自己的,哪怕曾有那样多、那样好的机会。

原来,擦肩而过,真的是,再不能相见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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