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兰先生。
裹在呆板沉闷的灰布僧袍中的兰先生,脸色惨白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不对,不该说是平静,而是心如死灰与了无生趣。就像是等待死刑己久的犯人,仿佛除了死,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和与凤翎有过短暂会面,却让她印象深刻的兰先生完全不一样。就算这时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抹苦涩无奈、达不到眼底的笑容,兰先生仍像极了被抽去了灵魂的驱壳,呼吸着,却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
死亡,是凤翎从兰先生身上嗅到的唯一的气息。
唯有落在齐氏身上的眸光里凝着看不到尽头的哀伤苍凉与……不舍。
这样的眸子看得让人心痛。
可齐氏微昂着脸,冷笑着,如呜咽一般,比哭还难听的冷笑。
凤翎听得毛骨悚然。
齐氏究竟经历过怎样的前事,让曾是刻骨铭心的爱变成如今的恨海难填?
兰先生的眸子越来越黑,越来越深遂,越来越燃不起希望的火光。可他依旧挺直身子,安静的站在那里,仿佛他就是要应该要默默的承受这一切。
“兰馥。”
听得齐氏咬牙切齿的唤他的名字,兰先生的眉峰才跳了几跳,可不等他回答,齐氏又是一声冷哼。
“亦或是,我应该称你纳兰复疆,纳兰公子?”
一句话便让凤翎心头大颤。
她知道,百年之前,钟夷与大吕各坐半壁,并称天下双雄,之下尚有太簇、无应诸小国。
而最终大吕王以合纵之术先取太簇无应诸国,再灭钟夷,诛尽各国王室。钟夷王悔恨难当,逃亡中于灵山自缢,有人以其头颅献给得了天下的大吕王。
大吕王将其头颅悬在城门,这才结束了一场浩荡的劫杀。
凤翎知道这位曾雄极一时却含恨而终的钟夷王,姓纳兰名拓。
所以纳兰,是仲夷的国姓。
也就是说,兰先生是浩劫之后残存的仲夷王室血脉,他背负的命运自然不言而喻。
复疆,多么暗含愁恨,而又让人无奈的名字!
这时兰先生叹了口气,紧拧的眉峰却同时舒展开来,像是如释重负般的,似乎齐氏说的正是他所期待的话。
“纳兰复疆是我的本名,兰馥是其中二字的谐音,怎么称呼,随你喜欢。”兰先生淡然一笑,话音轻缓而柔和,就像是在和一个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说话一般,“这么多年,是你第一次再称我的名字,玉枝,有什么话,你说。”
齐氏沉默了许久,才开声的时候语气缓和了许多,依旧带着不想掩饰的恨意,“我是来告诉你,纳兰复疆,你要解脱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我……终于要去见我的爹娘,见我的弟妹,我终于可以跪在他们面前,求他们听我忏悔,我却不敢求他们原谅!”
齐氏双手捂脸泣不成声。
兰先生在身侧紧握双拳,微微的颤抖,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慢慢的,他抬起脚来。
齐氏与兰先生仅有两步之遥,他却是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能走近她的身侧。
此时的兰先生失了刚才的平静,俊秀的五官因为痛苦而有些扭曲,扬在齐氏身后的、微微颤抖的右手久久不曾落下,透露出内心的挣扎与无力。
齐氏光洁的额头己经几乎顶着兰先生的胸膛,却只是哭,仿佛并不曾意识到他的靠近。
“玉枝。”兰先生忽然轻唤了她一声,低哑而深情。
齐氏才垂下双手,兰先生双臂一展,竟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
“放开我!”齐氏想挣扎,却被他搂得更紧。
兰先生紧搂着她,一手压住她的后脑,让她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胸膛。
齐氏放弃了挣扎。
这两年来,凤翎只偶尔的遇见过齐氏与兰先生的几次见面,都只是匆匆一晤,并无多话。见到两人这样的亲密,却还是第一次。
凤翎无法解释此时心中的感情。
她想让齐氏解开心结病愈,想让齐氏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可这样就意味着三叔秦天海要背负着伤害与痛苦生活。
或许是她自己曾经遭受过无情的背叛,前世的时候,凤翎就对三叔秦天海孤寂消沉的笑容印象十分深刻。而这一世,亲眼见了三叔对齐氏多年如一日的深情与执著,若是失去了齐氏,三叔是不是又要走上前世的老路?
凤翎只好别过脸去。
石坡下竹林中一个跌跌撞撞,慌乱逃开的藏青色背影,反射出两道金光刺疼了她的眸子。凤翎想起早上齐氏挑中这件衣裳的时候,秦天海还嫌腰带上的金线太过奢华。
她们出来这么久了,三叔肯定会不放心的来寻她们。
她忘了沿着石坡边的石子路拾级而上,到半坡之上向下俯视,虽然听不真切,却同样能将紫竹林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就像齐氏曾说的,三叔知道,三叔什么都知道。
“对不起,玉枝。”兰先生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凤翎转脸就见得兰先生的脸上扬起一抹怪异的笑容,纠结的五官竟跟着舒展开来,犹如展开一幅长长的画卷,呈现在画卷里的什么感情都有:忧伤、痛苦,追悔、怀念与……释然。
对,就是释然。
只愣了一瞬,凤翎忽然两腿用力紧蹬几下,她便整个儿身子跌倒在石坡之上,她顾不得许多,连滚带爬的朝齐氏扑去。
奋力的一跳,她便将齐氏与兰先生扑倒在地。
她想起齐氏前世是怎么死的了。
齐氏不是病死的,而是自尽而亡。
前世齐氏死的时候,她还小,很多事情都不太明白,也不曾多想。
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齐氏死后,凤翎并不曾见秦家将她迎回家中,而是匆匆下葬,那是因为当时的风俗,齐氏死在外面,不能再迎回秦家。秦家同样对齐氏的死有疑虑,为掩众人口,对外只说齐氏因病暴毙。
为什么从不替死去的女人做法事的普渡寺,那年却主动替齐氏做了场法事,而就在同一天,普渡寺关起山门,谢绝香客,在寺内做了场盛大的法事。
凤翎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当时甘氏还抹着泪说这样也好,猜测是不是有普渡寺的高僧同时圆寂,罗氏还说齐氏是个有福的,连死都会赶日子,话说得很苛刻,让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兰先生与普渡寺渊源颇深,又无国无家,自然只有普渡寺才能替其做法事。
同一场法事的原因,是因为齐氏和兰先生同时死在普渡寺!
而为什么三叔一直坚持要把齐氏葬在莲花山的半腰绝壁处,因为那里与普渡寺的后山遥遥相望,没有猜错的话,兰先生葬在那里!
三叔不能明说,只好用这种方式来成全齐氏与兰先生。
几乎与凤翎同时的,一声尖锐的长啸,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崖壁上直扑而下,被震落的竹叶如雪片一般的飘洒下来,落在己经晕过去的兰先生身上、脸上。
常欢。
常欢一手搂起兰先生,一手便往兰先生腹部的几处大穴快速点下,然后紧压伤口。
腥红的鲜血仍从他的指尖汩汩而出。
凤翎却顾不得他。
齐氏高高扬起的右手上握着一柄短匕首,颤抖的手上,臂上也染满了鲜血。
凤翎压在齐氏身上,一手压住齐氏的左手,一手紧握齐氏的手腕,止住她想往自己身上刺下的势头。
“放开我,放开我!我们一起死,一起死!”
齐氏一边嘶吼,一边拼命扭动着身子,尽管凤翎几乎拼尽全力,好几次还是让齐氏的匕首划破了自己腹部的衣裳。
齐氏是真的想死,爆发出来的力量是极为可怕的。
凤翎紧紧的压住她,却不敢说话。她生怕自己一松口便泄了气,齐氏便会如兰先生一样倒在血泊之中,再也不能醒来。
“你个疯婆娘!”
常欢怒吼,扬手一记掌刀,“叮”的一声,匕首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没入了不远处的紫竹之中,柄处摇晃了几下,却并没有落下来。
凤翎的手同时的一阵生疼,再看向齐氏,手腕软软的垂下来。
不是骨折也是脱臼。
凤翎大惊,扶着齐氏的手腕不敢动。她知道她不小心的一动,对齐氏来说,便是刺骨的疼痛。
这样她便松了齐氏的左手。
谁知齐氏竟浑然不觉,伸出左手在凤翎身上乱挥乱打,“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我!”
“疯婆子!齐大人地下有知,又岂能饶你!”常欢搂着兰先生,嘶哑的吼声中带着哭腔,“齐大人本是钟夷旧臣,为国而死,死得壮烈!家父又何尝不是因此而亡?兰叔却是钟夷唯一的血脉……你竟敢伤了兰叔,兰叔……”
常欢说不下去,搂着兰先生恸哭。
齐氏的手却陡然一沉。
凤翎低头看时,齐氏己经晕了过去。
与兰先生相比,齐氏的腕部骨折不是大事,所以凤翎小心翼翼的将她的手腕放好,转身就去察看兰先生。
“阿……欢,”兰先生重重的喘了几口粗气,才能很小声的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来,“是我……的错,别伤……”
话未说完,兰先生又晕了过去。
常欢颤声大哭,“兰叔,兰叔!”
凤翎跪在他身侧,环视一番,忽的拉起兰先生的僧袍,牙齿一咬,狠命的撕下的一块布条来,折成厚厚的一块,塞进常欢的手掌里,道,“快别哭了,给先生止血要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