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对于灵疏来说轻松多了。
因为他现在可以一上马车就变成小狐狸, 窝在卫修涯怀里或者是趴在羊毛毯子上,总之怎么舒服就怎么来, 再也不用维持着人类形态, 成天端坐车里,被摇得骨头都要散架。
出了京城,就逐渐远离了繁华,前面几天经过京城周边的小镇子、小城市时,还能感受到热闹的节日氛围, 过了几日,便又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小山及荒原。
这日卫修涯带着的车队在一个小镇子里休整完毕,刚刚出了镇子没多久, 车队后头就远远地缀了一群人。
灵疏坐在马车里,挑开帘子往后看了看,看不大清楚后面跟着的是什么人, 有些担忧地皱起眉头, 说:“不会是山贼吧?”
他的担心不是毫无缘由的,因为这一路走来,他看到过不少村落里被雪压垮的房子,有的城里还有乞讨的饥民, 虽然数目不多,但也令人心生感慨。
毕竟时代环境受限,官府各个方面的能力都相对低下,即便是在昌武帝治下的太平盛世,每当冬天遇到大雪, 多多少少都会有受灾的百姓无法及时得到援助。
就怕有些百姓饿得狠了,集结起来变成拦路的劫匪。
灵疏他们的车队人不少,比当初来的时候多了很多,带了沈子越送给灵疏的五户会种果树的农人,还有二十户种地的好手,这二十户人家都是青壮年居多,妇人小孩少,本来卫修涯只要了十户,沈子越觉得只送十户显得他太小气了,又硬塞了十户进来。
还带了几车北边的特产年货,另有卫修涯从侯府里带出来的几十个精锐护卫,都骑着高头大马,身上带着兵器。
因为人多,干粮自然是带得很充足,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找到能住下这么多人的城镇的,赶路时白天很多时候都是在路边停下,稍作休息、吃饭,有时候也需要夜宿野外。
卫修涯说:“这个地段以前没出过山贼。”
他才说完这话,卫八驱马走到他们的马车旁,在窗外道:“主子,是一群灾民,说是从山里出来的,雪太大,山上石头滑坡,把他们村子给埋了,现在全村的人举家搬迁,大约有一百来人,要到常安府去,见咱们人多,又有护卫,便跟在后头,怕路上遇到贼人。”
虽说这群灾民有一百多人,这个数目可以说非常之多了,可是全是些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又连日走路,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力气,此去常安府少说也是三四百里路,路上山也不少,若是遇到一伙山贼强盗之类的,他们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要知道那些强盗不仅抢粮食,还抢女人。
是以这个村子的灾民们一见了卫家的车队,还有那几十个身穿铠甲的精壮护卫,便远远跟上来了,以求一个庇护。
“若是他们安分,便不用管了。”卫修涯点点头道。
他们回定春也要经过常安府的,那些灾民们跟着也就跟着吧,只要不来打扰他们,些许庇护还是可以给的。
就此车队和灾民们分成两拨,互不打扰,相安无事,那天晚上运气好,天擦黑的时候刚好到了一个能歇脚的小驿站,这驿站统共就一个院子,四间大屋,一个老驿长,驿长一家子都住在这里,外加两个年轻的驿卒。
这个小驿站还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人,驿站只有两间屋子是用来给来往的人暂住的,卫修涯和灵疏自然要占一间,另一间护卫们和带来的农户住,但是地方太小,根本住不下,卫八多给了些银子老驿长,好歹把人安排进了驿长自己的屋子和那两个驿卒的屋子里,这才凑合了住了。
而那些灾民们,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驿长原本都不愿意放这些人进院子,还是灵疏去说了几句,驿长才让他们进来的,只能在屋檐下、院子里打地铺,到了晚间气温一降,都能冷到骨头里去,但这样总比露宿在野外好,院子四周的围墙还挡风。
灵疏怀里抱着个暖手炉,站在窗前,窗户打开一道小缝,他从那缝隙中看着院子里的灾民们。
他们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是破烂的,没有棉袄,穿着层层的粗麻布衣服,有些人上半身裹着山里猎来的动物皮毛,腿上没有皮毛御寒,那些皮毛又脏又旧,也不知道用了多少代人了。
人人手上都生了冻疮,小孩子的脸冻得乌青,这些人里也没有老人。
灵疏猜想,老人们多半都是没有体力长途跋涉的,他们应该是自愿留在了自己的村子里,等待他们的是死亡。
“同情他们?”卫修涯走过来从灵疏身后抱住他,下巴在他头顶上蹭了蹭。
灵疏没说话,只微微点点头。
隔壁屋子里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出来,一人手里端着一大陶盆儿冒着热气的粥,走到院子里带小孩儿的灾民跟前,让他们把粥喂给孩子喝。
灵疏依稀对这两个妇人有点儿印象,是沈子越送的农户其中两家的婆娘,她们的男人应该一个是姓王,一个姓张。
得到热粥的几个孩子的大人们对两个妇人千恩万谢,就差没跪地磕头了。
灵疏看得心里难受,叹了口气。
“叫他们多做些,给小孩子和比较虚弱的人吃,”灵疏蹙着眉缓缓开口说,“其他精神还行的,就先不用管了。”
他没有天真到去给这些灾民们全都送吃的,也没让卫修涯去做,从这里到常安府的这段路,他会给那些饿得狠了的灾民一些干粮,只能保证不会有人饿死,却没有能力顾及到这一百多个人所有的口粮,如果有生病的,他会给他们药,但如果是重病,他也无能为力。
“嗯,”卫修涯侧头亲亲灵疏的脸,“让卫八去说了。”
灵疏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锦袍,这袍子里缝的是丝絮,也就是丝绵,是用蚕丝做的,他的母星上称之为“纤维皇后”,纯手工艺制造,非常贵,在大庆朝,蚕丝是贵族专属的产物,平民不能穿绸缎,普通的商人只能在家里穿绸缎。
要不是他身边有卫修涯,他也只能穿麻布,如果有钱,顶多就是买了丝绵缝在麻布袍子里,再看看院子里那些灾民们穿的,灵疏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你会不会觉得我狠心?”灵疏问卫修涯,“明明能帮他们,有钱买粮食给他们吃,都不愿意帮。”
卫修涯关上窗子,搂着灵疏的肩膀带他回屋,笑道:“你若是真那么做了,我反倒要怀疑我的小狐狸是不是变傻了。”
灵疏瞪他一眼:“你才变傻!”
卫修涯好笑地刮刮他的鼻子,说:“有同情心是好的,但要是同情心泛滥,就不合适了,你只有一个人,力量有限,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这些事儿应该是官府要操心的,你尽了自己那份力气就足够了。”
灵疏听完心里好受了些,被卫修涯抱着睡了。
第二天继续上路,因为顾忌后头那群灾民们,车队行进的速度明显变慢了,还好堪堪在元宵那天下午,赶到了常安府。
常安的府城是个大城,和其他的城一样,元宵这天城里有集市,晚上还会有夜市。
车队进了城门,缀在后头的灾民们自然也想跟着进来,守在门口的官兵们见了那些灾民,并没有将他们赶出去,而是让他们到城门口去,那里收容了不少从西北边来的流民,临时住的棚子都是灾民们自己搭。
灵疏见那些官兵们一脸平静地指挥着人,便知道常安府城以往应该也是经常收容灾民的,如果灾民的数目不大,进城了也不会对城里的人造成影响,官府是不会强加阻拦的。
要是遇到了那种大的灾害,比如水灾旱灾,致使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短时间内大批灾民涌入,官府便不会轻易放人进城了,多半都是在城外就近安置。
灵疏他们的车队在城门口与灾民们分开,往城里走,逐渐就感受到了元宵的节日气氛。
这还没有到晚上呢,途径闹市区的时候,就看到有一队男子在舞龙灯,敲锣打鼓声中,长长的彩龙被年轻的小伙子耍得活灵活现,时而高飞时而走低,时而环绕转圈,看的人眼花缭乱,周围的围观的人一阵阵叫好。
转过一个街角,又见到了舞狮子的、踩高跷的,划彩船的、打太平鼓的,灵疏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在京城过新年时,他没好好看过。
那会儿也没什么心情看,现在离了盛京,见到这样热火朝天的景象,人还坐在马车上,心却早就飞了,要不是车队要先找到客栈修整,他都想现在就下车。
卫修涯包下了一间客栈,所有的人都安置好后,他陪着灵疏去街上玩儿了。
天色渐晚,街上的花灯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小吃摊上冒着热气的小吃勾得人流口水,两人晚饭也没吃,一路逛过来,光是吃小吃就饱了。
一轮圆月当空,各式的花灯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许多人家都是举家出动,年轻俊俏的公子,身材壮实的小哥,抱着孩子的妇人,带着丫鬟仆人们的闺秀,携手而行的小夫妻,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老爹爹,竟是比白天还要热闹。
灵疏左手里拿着一大把面人儿,有猴子小猪大公鸡,还有两个小人儿,捏的是卫修涯和灵疏,右手里提着一只兔子灯,站在一个卖面具的摊前,一脸好奇地打量那些面具。
“小公子要买一个?”摊主是个中年大叔,笑吟吟地问灵疏。
灵疏问:“有狐狸的吗?”
“有嘞!”摊主手脚麻利地递给灵疏一个狐狸面具。
那面具制作的很简单,是木制的,刻出了狐狸细长的眼睛,上面两只尖耳朵,戴上去能遮住上半张脸。
“帮我拿着!”灵疏转身把手里的兔子灯交给卫修涯,卫修涯的轮椅一直被卫八推着,跟在灵疏身边。
灵疏把那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回过头去问卫修涯:“好看吗?”
卫修涯眼里带着笑意,说:“好看。”
心里却在想,没有你头顶上冒出耳朵的时候好看。
灵疏今晚高兴得不行,当即就给钱买了这个面具,又找摊主要了一个老虎的面具,给卫修涯戴上了。
“放花灯去喽——!放花灯去喽——!”
两个小孩子一溜烟从灵疏身边跑过去,口里喊着要去放花灯,一人手上捧着一只荷花灯,转眼间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灵疏一头问号,问卫修涯道:“什么是放花灯?”
卫修涯还没答话,那面具摊的大叔已经大着嗓门说开了:“哎哟,这位小公子怎么连放花灯都不知道啊,你不是咱们这一片地界的人吧?放花灯可是习俗呢,就是在字条儿写上自己喜欢的人名字,放在荷花灯里,再让那灯顺着水流飘走,花灯啊就会把她带到你身边喽!小公子你要是有喜欢的人,就赶紧去放盏灯吧,可灵了!”
灵疏一听便跃跃欲试,兴奋道:“我要去放!快走!荷花灯在哪里卖?”
大叔道:“就在前边儿呢,人很多的地方,过去就看见啦!”
“这里哪儿人都多!”灵疏扔下这句话,便兴冲冲地朝刚才那两个小孩子跑的方向走去。
卫修涯脸上带笑看着灵疏的背影,让卫八推了轮椅跟过去。
河边果然已经有很多人了,河面上飘着一盏盏的荷花灯,远处还有不少灯,这些灯有大有小,烛火倒映在水中,随着水波荡漾,就好像是一条天河一般,呈现出一副梦幻般的景象。
那卖荷花灯的就在河边,还不止一家,这会儿小摊前围满了人,灵疏挤了进去,高声喊着要买灯,从摊主手里拿了两只荷花灯出来,其中一只交给卫修涯。
边儿上就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摆了张桌子,专给人写小字条儿,人太多了,还得排队。
灵疏好不容易才排到,朝那书生说:“你写,卫修涯,三个字。”
书生大笔一挥,一蹴而就,那手字写的着实非常漂亮,灵疏又道:“再写,灵疏。”
书生就奇怪了,不由问道:“小公子,您心仪的是两个人吗?这两个名字,应该都是男子吧?”
“我替别人写的啊!”灵疏说,“男子怎么了,我喜欢的就是男人。”
那书生噎了噎,倒也没露出什么厌恶的表情,只说:“荷花灯上要亲自放才成,您代替别人就不会灵了。”
卫八推着卫修涯的轮椅过来,朝那书生道:“小哥你写吧,字条交给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握住了灵疏的手。
书生看他们一眼,没说话,飞快地写好了字条,分别给了两人。
周围也有不少人对卫修涯和灵疏侧目,但在这元宵佳节里,即便是有人觉得他们惊世骇俗,却也没有任何人表现出来。
灵疏拉着卫修涯的手,两个人一起到了河边,他把字条儿放进荷花灯里,然后学着身边的男男女女们,双手捧着灯,虔诚地放入水中。
卫修涯的腿虽然不方便,却也从轮椅上起身,亲自将荷花灯放进了河里。
灵疏踮着脚,伸长脖子盯着他们两人的灯越飘越远,一直到这两盏灯和别人的灯混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出来了,他还不死心瞪着河面。
周围的人忽然间一个个的惊呼起来:“哇——好大的灯!好多!”
“上面还写了字!快看看写的什么?!”
“哎哟,是谁家的公子小姐这么大的手笔!他这次表白一定会成功的啦!”
灵疏回过神来,忙朝大家看的方向看过去,这一看顿时就惊得他瞪圆了眼睛。
上游密密麻麻地飘过来了一大群花灯,将整个河道都照亮了,那些花灯和他们刚才放的荷花灯不一样,就像是一只只小小的船,船上罩着一个四四方方、带着尖顶儿的小灯,灯罩薄如蝉翼,里面的蜡烛亮着莹莹的光芒,灯罩外面,还写着字。
“哎——我看见了,那灯上写的是灵……疏?”有识字的男子将手搭在眉上眺望。
“后面的也写的是灵疏!”
“这叫灵疏的是谁啊?男的还是女的?人在这儿吗?”
“我瞧着像是男人名字,啧啧,谁家的小姐可真是大胆啊!”
“等等!后面还有字呢!好像是我——心——”
“悦——你——!”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接话道。
“我心悦你!噢哟,妥妥的表白哇!”
“真是羡煞个人了,怎么就没有哪家小姐看上我呢!”
灵疏心脏砰砰跳个不停,脸颊也红了,卫修涯用一条腿支撑重量,立在灵疏身边,搂着他的肩膀,烛火映得卫修涯的脸英俊无比,他侧头含笑问灵疏:“喜欢吗?”
“喜、喜欢……”灵疏双眼灿若星辰,抬头盯着卫修涯的脸,莫名地觉得一阵害羞,说话都不利索了。
他真的太喜欢这个男人了!
灵疏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什么弄的这些灯?”
他们下午才到的常安府啊!卫修涯还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他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察觉到!
“自然是来的时候吩咐人做的。”卫修涯说。
灵疏心中激荡,忍不住凑上前去,吻住卫修涯的唇。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惊道:“啊!我想起来了!这个叫灵疏的不就是刚才在书生那里写过名字的吗?我刚就排他们后头呢,他说他喜欢的是男人!”
又一个声音说:“快看,是不是他们!”
“真的是哎!”
“是两个男人啊——!”
周围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灵疏连耳根都烧红了,可他不愿意再管那么多了,他现在就是想吻卫修涯,除了与他唇舌交缠,他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宣泄自己心中的情感。
别人用什么眼光看他们,他都无所谓!
一吻结束,灵疏与卫修涯对视,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仿佛周围的人全都不存在,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四周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掌声。
还有不少人在叫好:“好!有情人终成眷属!”
“祝福你们!”
“连你们都这么有勇气,我也要去朝我喜欢的人当面表白!”
灵疏与卫修涯相视一笑,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没想到在元宵节,在这个满是陌生人的城中,他们竟然会得到祝福。
“谢谢!”灵疏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感激地朝众人鞠躬,“谢谢大家!我们会好好的!一直在一起!”
一直到回了客栈,灵疏的心情都没能平复下来。
他主动缠着卫修涯亲吻,还忍不住吃了他的那个,虽然因为太大撑的他喉咙难受,过程有点儿辛苦,可是他心里却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满足。
翌日早上醒来,回想起昨晚对卫修涯做的事,灵疏才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卫修涯只穿了一条亵裤起身,露出结实的上身,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灵疏头顶上毛绒绒的耳朵,刮了刮他的鼻子,笑道:“昨天那么热情,现在知道害羞了?”
“哼!”灵疏瞪他一眼,飞快地下床穿衣服。
门外卫八带着客栈的小二给他们送水洗漱,还有早点,但卫修涯却没让他们进来,也不让灵疏去接,自己亲自去撑了拐杖来回几趟,把水和早点拿进来。
“怎么了?”灵疏坐在桌前,奇怪道,“为什么不让他们进来?还不让我去拿,你腿又不方便,咱们屋里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要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那大概就是床单了,上面沾了些许不明液体,但是之前在卫修涯的侯府时,还不也都是小厮们去换下来的,那会儿也没见卫修涯这样啊。
“没什么,快吃吧。”卫修涯的视线再次掠过灵疏头顶。
等你把耳朵变回去,就能见人了。
灵疏不明所以,肚子也饿了,便埋头认真吃桌上的早点,头上的尖耳朵不时动来动去,卫修涯的心都看化了。
早饭吃完后,灵疏拿帕子擦了擦嘴,说:“好啦,咱们出发吧!”
常安府离定春还有不短的距离呢,他现在归心似箭,只想快点儿回家去。
卫修涯看一眼他的尖耳朵,摇摇头:“不着急,先陪我下下棋,卫八去办事去了,等他回来咱们再走。”
“他去干什么去了?”灵疏疑惑地问。
卫修涯道:“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生日祝福~吧唧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