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物回了家时,方清之尚不知道自家儿子在吏部做下的破事,故而方应物得到了一个清静的夜晚。
但到次日,有亲友登门造访,带来了外面的消息。方清之这才知道,自家儿子竟然为了自己官职,在吏部大打出手。
方清之羞怒交加,感到大丢脸面,又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喊来方应物后,抄起棍棒就要行家法。
而方应物抱头鼠窜,一路逃进了西院,然后将两个儿子呼唤出来。两个娃倒也机灵,一人抱住了方清之一条腿,困住了方清之这当爷爷的。而方应物躲在屋中,紧锁房门当起了缩头乌龟。
方清之一时间奈何不得,逗了几下孙子,便又恨恨出门访友去了。方应物这才逃过一劫,此后便安静的坐在家中,没有像前两日那般东游西荡。
到了午后,门子送进来一封文书。方应物拆开看,里面写道:今夜诚为良辰,邀君共登太白楼赏月,望不吝一行。又看落款,是个叫尹龙的人。
这是谁?方应物想了一想也没想起来,而且也不大喜欢这种太过于装腔作势的邀请,他最烦别人这样。
以方应物如今之名气地位,对这种莫名其妙的邀请大可不必搭理,故而他将这邀请抛在一旁,对门子吩咐道:“送信的人还在否?若还在等回话,就告诉他没工夫!”
然后方应物午睡去也,日头偏西时起了身,发了会儿呆,却又听门子来禀报:“那位尹龙尹大人登门造访,看名刺是翰林侍讲!”
方应物微微一愣,因为他突然记起尹龙是什么人了!这翰林坊局里词林官加起来没一百也有八十,他方应物当然不敢说都认识,其实真正关注的只是那些未来大有前途的人。
而这尹龙却也是有点特殊的一个,因为他父亲是尹旻,吏部天官尹旻,执掌吏部十来年的尹旻。
但这位尹学士在翰林院是非常低调的,低调到存在感几近于无,以至于方应物先前猛然间看到名字后,竟然没记起此人是谁。
想到这里,方应物本能的警惕起来。若这位尹学士素来飞扬跋扈,那并不可怕,但若能低调,才真正算是可怕。
他为什么要见自己?方应物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和刘棉花筹划着拿尹旻开刀,与尹龙会面还真有些心虚。昨日自己大闹吏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制造话题,能让老泰山那边更顺利的切入吏部。
难道尹家觉察到了什么,所以登门来试探?方应物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起身去了大门外迎接,虽然是不速之客,但该有的礼节也还得有。
入目却见这位尹学士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倒也仪表堂堂,国字脸庞,目若朗星。
虽然是对方登门造访,但方应物却感觉不到对方的半点热情,仿佛对两人之间的生疏无动于衷,并没有拉近关系的意思。
方应物还感觉到,尹学士从骨子里便透着十足的优越感,虽然表现出来的很淡,但足以让方应物觉察。大概方应物也是同样的人,对这种同类气息自然敏感。
有把持吏部十来年的父亲,三十多岁就能做翰林侍讲,如此家世和成就,自然值得骄傲了......方应物很满不在乎的想道,十年后的方家肯定更强。
“有些事情,不便假于他人之口,只好亲自来拜访阁下。”尹龙淡淡的开始说明来意。
这意思就是本不稀罕来,但又必须来么?方应物没有接话,继续听尹龙自说自话。
不过尹龙颇为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我是来劝你,退掉与刘家的婚事如何?”
“......”方应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怀疑这几天没睡好,开始出现幻听了?
而后确定这不是幻听时,方应物继续无语。难道是因为自己时不时突然袭击,动辄吓到别人,所以老天开始报复自己了?
尹龙对方应物这浑然不当回事的态度极其不满,更受不了方应物把自己当神经病的眼神。又冷哼一声道:“阁下以为我是说笑?我是认真请阁下考虑退婚。”
方应物嘲讽的笑了几声,“我为什么要考虑?就凭阁下一句话么,更别说是在今日之前素不相识的阁下?没什么可谈的,还是请回罢!”
尹龙当然不会就此走人,抛出了条件:“你在吏部惹上了麻烦,我替你消除,穆郎中那边也由我来办;令尊选官之事,尽都包在我身上,必定让令尊不至于太吃苦。”
方应物收起了听笑话的心思,此人竟然是认真的?
尹龙毫不客气的说:“容在下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如今你娶刘府小姐没有任何好处了。大势所趋浩浩荡荡,刘次辅与你们方家都做了螳臂当车之人,如今齐齐陷入困境,还能互相指望什么?
两个溺水之人互相牵扯,只能一起沉于水底。今后的刘次辅不再是以前的刘次辅,你们方家也不是以前的方家了,互相借不上力,那结亲还有什么意义?”
方应物冷静的问道:“不必指点我该如何去做,我只问一句,你想做什么?”
尹龙也很冷静的答道:“在下三年前丧妻,至今未曾续弦,不过相中了刘府千金。左右也是一桩于你无用的婚事,何不来换我的条件?足够让你父子今后尽可能舒坦,你并不吃亏。”
方应物又震惊了,尹龙居然有迎娶刘府三小姐的心思?他前日建议刘棉花以攻代守,拿吏部尚书尹旻开刀,没想到尹家居然也打起了刘棉花的主意!
这里面充满着无比复杂的政治算计,但方应物此刻却懒得琢磨。他只知道,自己的尊严是不能用来算计的,丢掉了这条底线,方家就彻底失去了赖以立身的根基。
于是方应物也不再试探什么,坚决的站了起来,拂袖道:“满口胡言乱语,简直脏了耳朵,左右送客!”
尹龙叹道:“阁下为何不肯走阳光大道,莫非还认不清当前处境,不到黄河不死心么?明日阁下该去都察院罢?那就过了明日再瞧瞧,到了那时,条件可就不如今日优厚了。”
方应物冷冷一笑,明天真是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