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家,不招人待见几乎成为了元清的标志。
徐父坐在沙发里翻看报纸,徐母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视机,摆明了没有理会元清的意思。
徐朗看不过去,有心替元清出头,坐在徐父和徐母中间,先对徐父努了努嘴,意思很明显,让徐父开口招呼元清,徐父清了清嗓子,侧转过身体,继续看报纸。
徐母呢?直接把电视音量调大,徐朗挫败的朝不远处的元清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徐朗不明白,姐夫哪里得罪父母了?好像姐姐跟姐夫订婚的那几天,他们就很不高兴,难道因为不舍养大多年的女儿离开家门,所以连带对姐夫也有了成见?这种可能性也并非不成立。
元清并未将二老的态度放在心上,他的过去充满不堪,那般伤害药儿,被他们无视又算得了什么,既然称之为罪孽,就该有赎罪的认知妲。
徐朗指了指楼上,做了个加油的姿势给元清,元清忍不住笑了。
徐父从报纸上缓缓抬起双眸看着元清,隐隐不悦,元清淡声道:“伯父、伯母,我先上楼看看药儿。”
毫无疑问,没人理他,迈步上楼的时候苦笑,想不到有一天他也会面临这么艰难的尴尬处境。
走进徐药儿的房间,她正躺在床上睡觉,背对着他,背影看起来很瘦弱,也很娇小。发丝散乱在枕头间,因为睡得位置太靠近右侧床沿,所以一条手臂耷拉着,另一条手臂曲起放在纤腰处,她呼吸平稳,似是睡着了。
她……睡得倒是安稳!
原本想叫醒她的,但见她睡颜恬静,忽然就心生不忍了,侧躺在她身边,就那么看着她,先是皱眉,然后是无奈,最后是失笑。
拉起一旁的鸭绒被给她盖上,见她另一只手还垂在床榻,轻轻握着,原本想放进被子里,但她却无意识的握紧,他微愣,就任由她握着,如此一来两人身体贴近,他几乎把她整个身体都圈进了怀里,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这样的姿势是之前没有的,尽管他们在床第间已经那么亲密,但那样的亲密,与其说是欢爱,还不如说是开天辟地,男女间最原始的交媾。
他们在床上的交流很少,完事了,身体热度还未散去,她就退守一侧,背对他而眠。
如今,她在他怀里,她是徐药儿,是那个在他心目中比友情深,却比恋人浅的红颜知己。
不是没有进一步成为恋人的冲动,但却没有冲破那一步的动力和勇气。
就算徐药儿不是当年那个被他……玷污的少女,就算她不是他儿子的母亲,他依然把她当成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来对待。
犹记得,他重感冒的时候,她会在每个吃药的时间段特意打电话给他,她说:“是不是该吃药了?”
她催促他吃药,却习惯使用询问语气,不招人反感,又彰显了一个女人的智慧。
他清楚的记得,在他二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她送给他一块手表,他明白手表的含义,那是对一个人灵魂的尊敬。他想,她把他当“长者”来对待了。
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开始过,他也不是她男朋友,但是却比她男朋友还要了解她。
为什么这样的人成为不了恋人呢?因为在这世上承诺代表了责任,没有人敢保证打破那层关系之后可以进退自如,一旦谁先入局,等待的将是万劫不复。更何况,他曾说过,徐药儿不是他的择偶标准。但他如今却开始询问自己了,“元清,你的择偶标准究竟是什么呢?”
他语塞,他张口结舌,最终他沉默不语,只因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些标准虚无而飘渺。
所有人都说他和她很登对,但是只有她和他明白,他们可以在任何节日送对方礼物,或鲜花,或领带,或钻石,或钢笔……但他们却都默契的在情人节那天销声匿迹。
那一天,通常他和她都毫无所获。
他一直觉得男女间的喜欢和爱,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是否能够吸引住他的目光,他是否欣赏她。
欣赏,这很重要。
爱是占有,但欣赏却是爱的极致,因为贪恋那份美好,所以会心存祝福。
徐药儿和龙若薰是不同的。
龙若薰和男士外出用餐,她虽能干和独立,但在外面却很给男人面子,至少付账的时候,她会出于对一个男士的尊重,买单的工作悉数交给了男人。
但徐药儿和男人在外用餐的时候,徐药儿喜欢买单,这时候男人会觉得很没面子,但是徐药儿说:“男人付钱要的是面子,女人付钱只因她天性洒脱,自古以来有谁规定过男人一定要养女人,女人一定要花男人的钱?”
他每次听国会议员愤愤而谈徐药儿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失笑,因为他们说起徐药儿的时候,一个个都咬牙切齿,但是徐药儿走的那天,他们跟她告别,却大都意志消沉。
徐药儿离开后,有一天他听到有人感叹道:“其实想想,如果男人欣赏女人的话,他是不会在买单问题上斤
斤计较的,反而在她买单的时候,会觉得这个女人很特别。”
她的确很特别,她是一个眼泪很少的人,她的泪只为自己在乎的人而流,比如说苏安。
她这一生为了苏安流了好几次眼泪,那是因为看到好友疼痛,所以才会感同身受,她把苏安的痛放在了心里,一点点的去揣摩,一点点的去感受,所以她有了跟苏安一样的痛彻心扉。
苏安当年因为师生艳照绝望离开k国,隔天她就从美国哈佛飞了回来,她开着车,沿着k国首都找苏安,她走在医学大的校园路上寂寞而仓惶,她坐在她和苏安的课桌上,宛如一夕间被人遗弃在时光长河里肆意颠簸浮沉,他找到她为阁下看病的时候,她呢喃开口:“走了,都走了……我的挚友,我的老师……我早该明白,在这世上谁也不是谁的谁,谁离开谁,谁都能活,还将永久存活下去。”
可是,她很快又说道:“我老师有什么错,那个死丫头有什么错,他们都是好人,他们把别人的命当成自己的命来保护着,可是别人呢?却在一点点的糟践着他们的人生。这下好了,人没了,都走了,人间喜剧,皆大欢喜了……”
他那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叫徐药儿的女人喜欢挂着微笑,用嘲讽的语气说悲伤的事情。她的愤怒掩藏在平静柔软的话音下,尖锐却压抑。
他不是医生,起先并不理解徐药儿对唐纪和苏安的情感,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医生间的同舟共济和生死坚守,好比部队铁血战友之间那般感情浓郁,每一次手术室的完美配合,又何尝不是一场战争,虽然看不到硝烟,却也在流血流汗……
徐药儿对他们的感情那么深厚,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定在北极找到苏安的那一刻,徐药儿会流泪,但她这一次没有。
她不哭,她站在北极雪地,静静的望着苏安,只因她懂苏安。
她对身旁的柏文翰说:“我知道她还活着,她这样的人,不该选择无声无息的死去,只是这一次真的是闻名世界了。”
那时候,她已经疏离他很久,很久了。
他还记得,当她看到他肩膀上的牙印时,泪水溢出眼眶,滑过脸庞挂在了她的唇角,那里还有微笑的弧度,她用笑容遮掩她的泪水。
直到他惊觉自己的过错,他才意识到当时的她心该有多痛,那里有一把无情的刀正在一点点的凌迟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我的好友?”
是啊!为什么是他呢?
那天,她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无声无息,好像那泪是从岁月时光里跑出来一般,多的让人心思不安。
她是悲伤的,那么厚重的色调,早已随着时间渗入她的骨血和灵魂中,他这才知道,有些痛,越是想想逃避,就越喜欢如影随从。
六年知己好友情谊,一夕间断送,于是过往的熟悉化为冷嘲和尖锐的凶器,一点点的剥离着他们的过往岁月。
今年的冬天,过的格外漫长,如果他和她各自单过,势必会冰寒彻骨,但是如今他和她相拥,又何惧寒冷?
他看着她拢起的眉心,伸手抚平,动作间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
徐药儿,她应该是一个明媚的女子,他一直觉得她笑起来宛如草长莺飞的春,不该这么悲伤。
他当初拿走了她的悲伤,以后用欢乐慢慢来弥补,好不好?
元清睡着了,他和徐药儿像两只拔掉满身刺拥抱在一起取暖的刺猬,这一刻没有争吵,没有愤恨,没有过往噩梦侵扰,他只是元清,而她只是徐药儿。
男女两只手,两只戴着订婚戒指的手牢牢的交缠在一起,那样亲密的姿态,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花开并蒂?
徐母走进房间的时候就看到那样一副情景,让她该怎么形容呢?很温馨……百感交集中为什么会觉得眼眶有些湿润呢?
徐父目光看向床上安然沉睡的两人,抿抿唇,拍了拍妻子的肩,搂着她一起走了出去。
或许,他们都累了太久,哪怕此刻的安宁只是短暂,华丽不实的梦境,至少它那么真实的存在过,这……已经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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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药儿醒来的时候,睫毛颤动了一下,只因元清在看她。
朦胧灯光下,那双眸子仿佛晕染了太多的墨色,所以显得格外幽深浓郁。
她和他相对而眠,她看着他,而他亦在看她。
两双眸子藏着诸多情绪,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那般无迹可寻,让人心存悠叹。
最终先说话的人是他,声音有些沙哑:“饿吗?”
可能是气氛沉寂,可能是初醒,所以她的意识还有些飘忽:“几点了?”
“深夜十一点。”
她没想到自己会睡那么久,好久都没有睡这么沉了,还有……她看着元清,终于皱了皱眉,他是什么时候跑到床上来
的?
他见她脸颊旁发丝有些乱,伸手过去的时候,她握着他的手,似乎因为他手炙热,连忙松开,为了遮掩不自在,平躺的时候自己理了理发丝。
他并没有生气,反倒笑了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他们了解彼此,所以就连疏离似乎都显得极为默契。
她不去看他:“算了,这个时候再叫家佣起床做饭不太好。”
但,元清却起床了,她皱眉,盯着他后背问:“你要干什么?”
“你晚上经不起饿,我去给你下碗面。”说这话的时候,他原本已经穿着拖鞋站起了身,但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俯身吻了吻徐药儿的额头:“困得话,你先休息,等面好了,我叫你。”
元清的话和吻让她脑袋一阵懵然。他说她晚上经不起饿,言语温和,却让她心口一颤。她一直以为她伪装的很好,比如说有些生活小细节,但就是那么细微的事情,却都被他尽收眼底。
那天,元清把面端到她面前,提醒她不要吃得太急,面很烫。
她沉默吃面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看着,他忽然问她:“恨我吗?”
她只是低头吃面,但还是说话了:“恨,恨不得杀了你,但我认识的元清不是衣冠禽兽,他不是那样一个人,他洁身自爱,他自律严己,因为懂,所以下不了手。”
似是有泪珠砸落在碗里,他心一紧,伸手去擦她的泪,果然指尖一片濡湿。
“怎么哭了?”
她无力的问他:“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和他以前距离那么近,可心是自由,是洒脱的,可现在就连他的关怀,她都觉得发疼。
元清良久不说话,然后他缓缓说道:“朋友在印第安人的眼中,有一个很特别的说法:一个人是另外一个人背负着悲伤一起走的人。”顿了顿,他温声道:“药儿,我是你背负悲伤一起走的人吗?”
她没有说话,他似乎也并非期待她开口,而是深深的看着她:“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我是你背负悲伤一起走的人,而你是我背负快乐一起走的人?”
她终于抬眸静静的看着他,他接过她手里的碗放在一旁的桌上,双手将她的手包在手心里:“药儿,我们一起去治病好不好?给朗朗治病,给你治病,给我治病?我们把病都治好了,然后我们的快乐也都回来了。”
快乐还能回来吗?徐药儿不知道,她不喜欢去猜测未知人生路,她喜欢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如同阳光明媚的一月,她抬头望着蓝蓝的天,心事却已走过盛夏温情。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她的身体在他的亲吻和抚摸下不再那么僵硬和冰冷,没有了颤抖,当她有一天在他身下软成了一池水的时候,他亲吻她的唇,他叫她:“药儿……”
一声声,字字入心,让她的泪转瞬就滑落下来。
欢爱之后不再背向而眠,有时候早晨醒来,她会发现她就在他怀里,正以亲密的姿态跟他结合在一起,那时候会尴尬,会难堪,但他却在这个时刻攻城略地,她有时候会出神,被他发现,一个吻足以让她心神难安。
徐朗发现自己的姐姐变了,她似乎比以前更沉默了,有时候会发呆走神,他注意到,姐姐通常会盯着姐夫看,然后目光幽深,令人猜测不透那里面浮起的究竟是什么。
这天,徐药儿陪徐朗做功课的时候,他说:“你最近有些心不在焉。”
“有吗?”她微愣。
徐朗思索了片刻,认真的问道:“你跟姐夫出什么事情了吗?”
她惊讶的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你每次都盯着姐夫发呆。”
“……”她有吗?或许她该问的是,有那么明显吗?徐朗注意到,那元清呢?
徐朗低头一边做功课一边说:“可我不担心你们之间有问题。”
“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跟徐朗的对话很被动,因为她好像说的最多的就是“为什么”这三个字。
徐朗没救的看着徐药儿:“下次你注意看看,你每次盯姐夫看的时候,他都面带微笑,似乎心情还不错。”真正生气闹别扭的人,不该出现这样的神情。
“……”她再一次沉默,这一次不是语塞,而是受了惊吓。
她把徐朗的话放在了心里,等她又一次盯着元清看得时候,果真察觉到他嘴角浅淡的笑意,她当时就觉得有鲜血直冲脑门,然后开始头疼了……
一个人不会随时随地都保持笑容,元清也不例外。
徐药儿第一次看他的时候,他疑惑;第二次看他的时候,他深思;第三次看他的时候,他觉得有趣;然后有了第四次,第五次……
她有没有察觉到,她失神发呆的时候,其实是最可爱的时候,卸去了倔强,宛如一个迷路的孩子。
他已经开始让她感到迷茫和挣扎了吗?
乘车去总统府的时候,他看着车窗外的树木已经发出嫩芽,那是新
生的希望,他觉得人活着就该有希望存在。这个希望,朗朗需要,他和药儿也需要。
打开车窗,阳光照在脸上,很温暖……
一月下旬的阳光很温暖,徐朗戴着口罩在郭旭的教导下学习怎么样泡茶,她希望他能够常常出来晒太阳,这样对他的身体也有好处。
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午后,她再一次迎来了龙若薰。
龙若薰看到徐药儿的那刻起,她的脸色就很苍白,如果不是教养良好,她说不定会当场没形象的晕倒。若不是看到元清和徐药儿手指上佩戴的同款式婚戒,若不是佣人唤徐药儿“少奶奶”,她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梦境,没有丝毫真实性。
如今一看,又怎么会是梦?
徐药儿想,龙若薰如果在她面前晕倒的话,她会救龙若薰吗?
她正想着答案,就听龙若薰开口说道:“什么时候订婚的?”
“……你问元清吧!”徐药儿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还是留给元清说比较好。
龙若薰咬着唇,强自镇定道:“他不爱你。”
徐药儿笑了:“对,他不爱我。”
龙若薰皱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你呢?你当初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他?”
龙若薰咬着唇,在徐药儿风平浪静的回击中,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启口。
徐药儿浅浅一笑:“龙小姐,你要明白,元清之所以跟我订婚,不是因为我从你身边抢走了他,而是你错失了他,你当初不要的人,我如今要了,应该不犯法吧?”
龙若薰目光冷幽:“纵使如此,他爱的那个人也是我。”
徐药儿单手轻叩桌面,看着门口:“是么,元清回来了,你们或许需要好好谈谈。”
龙若薰脸色一变,回头,果然看到元清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背着光的脸庞隐晦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