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惜醉忘了上次与苏瑾琰见面是什么时候,总之不会太久,可如今苏瑾琰的模样与他记忆里最后相见时相差甚远,无论是脸色还是表情。
“外面人多不方便说话,到屋里。”看出苏瑾琰似是有许多话说,宁惜醉急忙把二人让进屋内,才一进屋,苏瑾琰又跪在地上,却是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你这是闹什么?”宁惜醉哭笑不得,隐约又感到事情非同一般。
苏瑾琰受易宸暄多年折磨,屈辱生活非但没有磨去他的尊严骄傲,反而使这两样东西随他心底的憎恨与日剧增,若说自尊的话,苏瑾琰绝对在许多人之上。这样隐忍多年而自尊畸形发展的人肯连着下跪,必然有逼不得已的原因。
“起来说话。”苏不弃抓住苏瑾琰肩膀,手腕稍一用力便把破棉絮般虚弱轻飘的弟弟拉起,顺手丢进椅中。苏瑾琰想再挣扎也没力气,咳了一阵稍坐片刻,抬头看向宁惜醉。
“怎么样你才肯放了白绮歌?”
“这话你该问义父,顺便问问怎么样做义父才肯放了我。”宁惜醉苦笑道。
苏不弃倒了杯水递到苏瑾琰手中,看着他苍白脸色微微皱眉:“逼婚是义父的决定,你找错人了。你的药呢?先吃药,吃完再与你细说。”
苏瑾琰看也不看,粗暴地推开苏不弃,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戾气:“那就收兵,让那些人都撤回来,谁敢碰殿下我就杀了谁!”
这句话让苏不弃和宁惜醉齐齐愣住,对看一眼,相视无奈。
“瑾琰,你什么时候看见我能左右义父的决定了?逼白姑娘签订契约也好,突然逼婚也罢,还有派兵去埋伏遥国太子他们……哪样事我都是最后知道的人,你怎会认为我能撤销这些该死的命令?”
碧色眸中戾气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绝望。
是啊,这么多年来安陵国哪件大事不是由封无疆做主?宁惜醉虽有安陵国主君之名却如同傀儡,封无疆总是安排好一切然后让他这个神神秘秘的安陵主君担起英名,现在下令攻击遥国的人自然也是封无疆而非宁惜醉。
可是,真的要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追随的人败北吗?
苏瑾琰突然起身,又一次拼着虚弱至极的身子跪倒在地,这次却是向着苏不弃。
“这辈子我从没开口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还不行吗?就算不能让他们团聚也好,至少不要伤害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看他成为太子……”剧烈咳声打断苏瑾琰说话,嗓子眼儿一甜,红中带黑的血呕了一地。
饶是一向淡漠的苏不弃也再坐不住,单膝跪地在苏瑾琰几处穴道上重重点下,抬头望向宁惜醉,紧皱眉头仍是未能展开:“药!还有药吗?”
宁惜醉摇头,开口阻止的却是苏瑾琰。
“没有用,这身体已经坏了,无药可救……”抹去唇角血水,苏瑾琰紧紧抓住苏不弃衣袖,眼神近乎疯狂,“你别管我!我只求你救他,让他平平安安回到遥国,这都不行吗?!哥,我求你,哥!”
多年未曾听过的呼唤熟悉又陌生,苏不弃愣在原地,一刹恍如隔世。
他们是亲兄弟,一个生活在自由的大漠,一个生活在黑暗的皇宫;一个受人尊敬享尽闲暇,一个饱受折磨身心尽毁,而这些,都是为了他。当苏瑾琰再次开口叫他哥时,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愧疚将苏不弃吞没,冲动之下险些脱口告诉他,好,没关系,只要是你的要求哥一定会做到。
那句话,终是没有说出。
苏不弃闭上眼,死死摁住拼命挣扎的苏瑾琰:“瑾琰,瑾琰你先冷静下来,别乱动。我和惜醉会想办法,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找药。”
苏瑾琰不知道这算不是拒绝,赤红双目一遍遍试图从苏不弃表情里找到答案,然而看到的了除了紧张心痛外别无其他。
“还是我去吧,”宁惜醉打开房门,挥了挥手让苏不弃安心照顾苏瑾琰,“就算他病成这样也能一拳打倒我,我就不冒这个险了。”
什么样的紧张气氛都能被宁惜醉破坏,苏不弃深呼吸点了点头,揪着苏瑾琰丢回椅中,等到宁惜醉脚步声走远才舒展剑眉,轻轻擦去苏瑾琰脸上血痕,温柔得和寻常人家兄长无异。
“早知你会陷入其中,当初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进遥国皇宫。”
“谁都一样,那个人你们不了解,他……”又是一阵剧咳,苏瑾琰边咳边笑,看起来竟有三分怪异,“换做是你也会如此,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不弃……哥,我知道义父很看重你,我求你,如果义父不肯放过他你就私下帮帮他好吗?义父疼你,不会怪罪,他也不用搭上性命……”
说来说去,还是央求苏不弃想办法放易宸璟一条生路。
苏不弃自知理解不了弟弟的奇怪忠诚,就好像弟弟这么多年都想不明白复国大业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兄弟二人一直以来彼此责怪疏远,渐渐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而现在,也算是殊途同归吧。
沉默有一段时间,惊觉苏瑾琰已经有一会儿没说话时苏不弃慌忙低头,只见苏瑾琰闭着眼呼吸均匀,竟是疲惫得睡了过去。高悬的心扑通落下,苏不弃安静地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如影子一般沉默守护。
苏家两兄弟感情关系进展是否顺利宁惜醉无法猜测,他知道的是,自己选择的苦差事并不顺利。
“哦?瑾琰回来了?”封无疆斜了宁惜醉一眼,冷冷哼笑,“要不是老夫未雨绸缪设下防御,那小畜生说不定早就带着遥军长驱直入拆掉老夫这把骨头了,还给他解药……老夫是疯了还是傻了?”
宁惜醉笑容不改,声音却小了许多:“那不叫未雨绸缪,而是卑鄙陷阱。”
“滚出去!”
“义父息怒,当我没说。”沉吟少顷,宁惜醉又凑到气哼哼的封无疆身边,又是奉茶又是递烟锅,殷勤得令人发毛。封无疆不动声色看他来回折腾,心安理得地接受各种伺候。
沙漏又转了一圈发出细小声响,宁惜醉见封无疆不落圈套,叹息一声丢下手里的茶杯,没精打采缩到椅子里:“义父是铁石心肠,既不疼我也不疼瑾琰和不弃,老了必定没人奉养孝敬。”
封无疆嗤笑:“老无所依,一把火烧了干净。”
“生死都看得淡薄,何必非得把别人逼上死路呢?义父好歹做回菩萨,建个浮屠塔当风景也好,免得到了阴曹地府又说整天看着我心烦。”
“照顾半辈子还不够?真下了地狱老夫定要躲着你,下辈子绝不沾染你这小兔崽子。”
“义父口是心非的功力又深了。”
“好过你花言巧语,为了个女人胳膊肘朝外拐。”
“义父的胳膊肘能往里拐吗?快让我看看……”
“滚出去!”
兜兜绕绕闹了一大圈,见封无疆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宁惜醉又陪着笑凑到近前:“义父不想见我,我走就是,不过义父要答应两个条件才行。”
从小照看到大的孩子,宁惜醉有几道花花肠子封无疆岂会不知?刚想沉下脸开口阻止他说些气人的话,宁惜醉已经抢先一步,一脸轻松地把条件丢下。
“义父常说不弃最懂事,那瑾琰的解药就算是给不弃的奖励好了,反正义父存着也没用,万一发霉说不定还会散发臭味儿呢。”伸出两只手指在封无疆铁青脸色面前摇了摇,宁惜醉又道,“第二个条件嘛……义父得答应我不伤害大遥太子性命。我知道义父肯定已经派人去拦截,那位小气太子和我毕竟有些情分,义父只消拦着他不让他来捣乱就好,尽量让人不要伤到他。”
身为一国之君却替敌人解围,封无疆对宁惜醉的请求嗤之以鼻,瞪圆眼睛摆明不肯买账:“老夫若是不答应呢?你要如何?”
“我能怎么办?至多是灰溜溜回到房间准备完婚,夜里告诉白姑娘真相被她撵出屋子在外面露宿,也许下面士兵会多心传些闲话什么的。”宁惜醉摊手,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没关系,让他们传去吧,我又不怕丢人。”
宁惜醉确实不怕丢人,怕丢人的是封无疆。
一国之君大喜日子不住洞房住屋外,让人看见叫什么事?这不是间接助长白绮歌气焰么?封无疆明知这是宁惜醉挟制他的手段却无计可施,他清楚宁惜醉的花花肠子,宁惜醉同样摸透了他的脾气和软肋,并且对气他、威胁他这种事驾轻就熟。
阴沉着脸瞪了宁惜醉半天,封无疆终于冷哼一声,负着手照宁惜醉后身就是一脚:“都什么时辰了还不换衣裳?想让人看笑话?”
这语气就是同意了,只是碍着脸面不明说而已。
宁惜醉目的达成,拍拍后背后腰的脚印灰,装模作样弓腰拱手行了个大礼,在封无疆暴怒跳起来踹人之前飞快溜出屋子,随着脚步越来越慢,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就算能保易宸璟一日安全,之后呢?不夺回白绮歌他会善罢甘休吗?
还有白绮歌……
停下脚步向安静的石屋望去,宁惜醉握紧拳头。
他害怕见白绮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