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0年8月
儿时在咸阳宫,我曾与大舞女一起见过一个死在冷宫的妃子。
那时我本是和大舞女赶去一位妃嫔那里送衣裳,经过冷宫时刚好见两个小太监抬着一个人出来,脸上的白布被风掀起一角,我和大舞女这才知道原来是个死人。
那个妃子是服毒自杀的,七窍流血,死状很是凄惨。那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模样如厉鬼一般,吓得我直接吐了出来。
大舞女那时候告诉我:对于被打进冷宫的妃子,活着还不如死了。
可如今我想,不止是那些被打进冷宫的妃子,对于很多入宫的妃嫔而言,不管人前有多风光,活着却也和死了没有区别。
我帮小旭换上了最好看的一套衣裳,雪白的轻纱,飘逸的披帛,衬着她精致却苍白的脸,透出了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漆黑如墨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有些披散在榻上,有的则柔顺的垂在她胸前,是她最喜欢的式样。
我轻轻跪在她身边,小心的为她画眉、描眼、涂胭脂,整个过程认真而细致,像是在对待这世间最脆弱的一件珍宝。
最后,我将那块被她珍藏在箱子里的白纱拿出来,轻轻将她盖上。
我不知这块看起来像是纱帘的白纱对她而言有何意义,但既然被她珍藏至此,那定是她舍不得留在这人世的东西。
“小旭,你要等我。”我将房里那盏油灯端在手里,轻轻对那张掩映在白纱下的容颜说:“我知若我现在去陪你,你定会生气指责我,既然如此,我就再多待一阵子。小旭,我们说好了,待我了却了在这尘世的念想,我便去找你,我们一起赏花儿、跳舞、放风筝,好不好?”
轻轻抛出手中的油灯,那原本只有豆大的火苗落在白纱上,像是成长一般,渐渐扩张、明亮,最后,吞噬一切。
我转身出门,手里只拿着小旭自幼便携带在身上的一个玉镯。这玉镯是飞雪姬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如今却成了她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大雨还没有停,我站在院子中回望黑烟滚滚的飞雪阁,只觉心中有一块地方,已经和那躺在房内的人一起,永远的离开了。
“小旭,我怎能让你死后依然待在囚笼里?你是这世间最斑斓的彩蝶,你应该跟风一起飞向每一片你所向往的土地,你终于……终于自由了。”我苦笑,“真是讽刺……这竟是我为你……唯一能做的事情。”
“失火了!”外面的守卫突然冲进来,看到燃烧起来的寝殿,又惊慌失措的冲出去,不住呼喊:“快来人啊!失火了!失火了!”
趁他们离开去寻找人来救火的空挡,我偷偷跑出了飞雪阁,然而还没有跑多远,身后突然传来刚刚收了我金叶子的那个守卫尖利的声音:“抓住她!是她纵得火!”
闻讯而来的一小队士兵马上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命令我站住。
我自然不会站住,而是加快速度奔跑,没命的奔跑。马车就停在宫门口,如今宫里正乱着,铁骑和侍卫都调去了别处,后宫只有些太监和小步兵,所以只要上了马车,我应该就能够逃脱。
鞋子因为蓄满水而沉重踢踏,我索性将鞋脱下砸向最靠近我的那两个卫兵,赤着两脚奔跑。地面湿滑,我险些摔倒,身后的追兵瞅准时机掷出了手中的剑。剑来势汹汹,我虽艰难闪躲了开来,可还是被刺中了肩膀。
钻心的疼痛令我险些晕眩,自肩上流下的鲜血滴在地上,很快便被磅礴的雨滴冲刷干净。我跌倒在地,只觉有种名叫绝望的感情开始在心中蔓延。
“要死了吗?”我自嘲的笑笑,“可是怎么办……我还不想死啊……”
一道黑影突然自远处冲了过来,他一把将我抱起,然后提剑抹了那些追兵的脖子。
“殿下!”黑影紧张的抱着我朝马车跑去,我这才知道原来刚才出手相救的是那名为我赶车的车夫。
“你是什么人?”我艰难的问:“你为何要救我?”
“奴才受旭妃娘娘的命令,无论何时都要保您周全。”车夫咬牙:“我名郑勤,本是一名侍卫,当初无心顶撞了始皇帝陛下,是旭妃娘娘从刀下救了我。我欠她一条命,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郑勤抬掌将欲来阻拦的士兵劈开,抱着我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车,然后一脚踹到马屁股上,大喝:“驾!”
马儿吃痛,撒开蹄子便跑,颠得我差点掉下马车。郑勤将我在马车里安置好,然后出去赶车。
我浑身发冷,忍不住的哆嗦,牙齿与牙齿碰撞发出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只令我觉得心中一片怆然。
“该死!”郑勤扭头看了看,不禁低咒:“竟然还追了过来!”
“郑……勤……”我疼得气若游丝,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别……别管我……你……走……走吧……”
“你这话若是让旭妃娘娘听了,她定会不高兴的。”郑勤轻笑一声,他钻进马车,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塞进我嘴里道:“这是饯别礼,殿下若是看得起我,便收下。”
我艰难的将那颗药丸咽下,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感激的笑。
“我本应是刀下亡魂,是旭妃娘娘让我活到现在,我的命是她的。”郑勤眼神飘忽,看起来有些恍惚,他自言自语一般说:“我本以为,可以一辈子注视着她。”
“你……”
“可老天爷不开眼,他连这个机会都未给我。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我该知道的……可是她不在了,我又是为谁活着呢……怕是,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了……殿下,她拼死也要保您……所以,哪怕是为了她,您也要活下去……郑勤……就此别过……”郑勤撩起帘子出了马车,然后在我震惊的目光中纵身跃了下去。
“不……”我难以置信的看着那个身影消失,拼命摇头,嘴里不住重复:“不……不……”
可到底还是晚了,我能听到混杂着雨声的厮打声还有……郑勤痛苦的*声。
马儿飞速的奔跑着,那声音也离我越来越远,然而不管那声音变得有多微弱,我都只觉得那声音一直在我脑海中回荡,像针一样不断戳在我心坎上。
那凄楚的声音,我竟一辈子都没能忘掉。(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