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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节 别了,我的家人和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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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十一年六月二十五,杨彦昌考试合格后二十天,广东香山。

这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一个差人骑匹大马就入了县衙,惊醒了正搂着妾的父母官,县尊田明耀,再不久县堂里卯之后,从衙门里出来几个刚刚才到的衙役就奔往香山各处了,其中一个直直去往唐家。

几个月来唐耀在家的时间更长了,比起生意他更担心自家妻子,要知道杨彦昌的离开就好似挖了杨妙儿心头的一块肉,杨妙儿的身段这些rì子来更窈窕了。

“早知道这样就不让彦昌出那劳什子洋了。”唐老爷很郁闷,“不过话回来,怎么几个月了也不见个音信的。”

“妙儿,今个儿一早左眼皮就直条,娘这就要交好运了。”老唐背个手在院子里踱着步子,“要我还交什么好运?只要妙儿能放宽了心再胖几分,比什么都好。”

“报,捷报…”

远远地一阵声音传来,“奇怪了。这是哪家再报捷?”老唐有几分纳罕。

“老爷,老爷,有官差来了,有官差报捷来了。”前厅的一个下人传来声音,唐耀急急走去,一边走着,心里却有了些想法“莫非是彦昌有消息了。”

捷报声,震动了整条街,也惊动了整个唐家,当唐耀到了前厅的时候,自己的夫人已然到了,大门口围了好圈看热闹的相亲。

“捷报,贵府少爷杨彦昌高中辛未年头批出洋肄业官生,…”

杨妙儿只听得前边几个字,当听到“杨彦昌”三个字的时候已然软了腿,若不是唐耀搀住了,差就跌在地上。

“老爷,是彦昌,是我的彦昌啊。”杨妙儿哭喊着。

“嗯,嗯,是彦昌,彦昌成功了,我就了彦昌是好的娃娃怎么会不成?”唐耀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捷报到了,杨彦昌再回家只会是十五年之后了。

红sè的捷报,金sè的字迹,高高的张贴在唐府门口,向整个从善坊,整个世界宣告着:这样一份荣誉来到了这里,从此以后这家出洋肄业的孩子将被授予举人的等级和戴!

从善坊里欢欢喜喜的相亲们不知道这样一份通告正默默的宣示着传统的科举制度在西风东渐的时代正遭受着侵蚀,直到有一天将彻底走出历史的舞台。

杨妙儿摸着手里那张更些的红纸,嫩葱一样的指头扫过杨彦昌的名字,在那三个字上一个大大的印章“大清幼童出洋肄业局”,她的动作轻柔就好似正抚着那孩子的脸庞。

忽然,她向一旁的丈夫道“老爷,我们去上海好不好?再见一次彦昌吧!好不好?”话未完,已成凝噎。

唐耀看看妻子消瘦的脸庞,“好,我们去上海,让老赵先帮忙顾着家,就我们两去,下午我们就去广州,明个儿一早就走。”

唐耀不知道这份捷报在路上已经走了多久,他也不知道杨彦昌是不是已经出洋,他只知道自己的妻子想去哪儿,他只知道自己也想再见一次那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一天后,依然是广州天字码头,一艘火轮驶离了港口,船上一对夫妻紧紧的依偎在一起。

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七,下午,七夕节的气氛跟肄业局一伙人来没有半毛钱关系,这一天必定是忙碌的,考试完了,大家伙都合格,打头站的容闳也走了快一个月,终于这些子们也要出发了,去给上海道台见礼告别,再去探探美国领事的口风,就要去做客怎么也得打声招呼先,哦,还有,这些孩子还得照相做个纪念。

上海街头无数的行人正见证着一段历史,而这样的景致就算一次不落,他们一辈子也只有寥寥几次的机会罢了。当然,现在他们只是感到好奇。

三四十蓝sè的官轿排成一排正往肄业局而去,这一天他们刚刚在外奔波了一天,正要回去做最后出行的准备。

几十轿子在肄业局门口停下来,待轿夫稳住轿子,里边的人出来,大家才能看到,一水的官衣。

陈兰彬刚下轿子,在肄业局门口迎着的杂役里就有一个忽然向他跑过去。

杨彦昌跟所有的幼童一样,穿着白sè的里衣长衫,外边套着酱sè的绉长褂,再围一条蓝sè的绉夹衫,有些偏大的白底黑面官靴,头上一黑sè的瓜皮帽,排着队在教习的带领下就要走进那熟悉的大门。

“彦昌!”忽然,一声带着颤音和哭泣,十足的声嘶力竭就从对面街边传了过来。

“怎么又出现了幻觉?”

离着出国的rì子越近,他就越想回忆些什么,有的时候是穿越前的,更多的时候却是穿越后的,而原本属于杨彦昌的记忆也不时的出来捣捣蛋。

来这个时代不多久他有时甚至感到自己原本就是这儿的人,自己原本就叫做杨彦昌。记忆里想到曾经的父母更多的是怀念和温暖,而想到香山,想到石歧的时候他就想哭,而这时杨彦昌本身的记忆就更加清晰的刻在脑海里了。

“那个家现在怎么样?姑娘还好不好?彦昌前天还梦到你叫我呢,转眼醒来才知道自己在做梦啊!”

他红了红眼睛,再踏上层台阶。

“彦昌!”撕心裂肺的声音再传过来,相隔连着半秒都没有。

杨彦昌猛然转过头去,“这根本就不是梦!”

街上的人都往那边看去,这样痛苦中夹着欢乐的声音他们永远也忘不了。

在街的那边,唐耀正死死抱着妻子,眼睛里溢着泪水却紧紧盯着被几个兵丁护着的陈兰彬。“就是他从那最大的轿子里出来的,那个衙役告诉他了吧?他怎么不快回话?”

在他怀里的杨妙儿正奋力的挣扎着,叫喊着,眼睛里只有那一个的人儿。

“姑娘。”依然是低音和着高音,杨彦昌猛地就冲过去。

在他旁边的容云甫晃晃身子,却始终没有伸出手去。

几个护着队伍的官兵看着陈兰彬,只见陈大人摇摇头,就又对着旁边的杂役话了。互相看看也都熄了追赶的心思,“这些娃娃出洋十五年,要是临着走了也不让见见父母怎么行啊!”

刚才杨彦昌那一声喊叫,他们齐齐都只听到个“娘”字。

死死盯着陈老头的唐耀,看见那摇头的同时就松了手,怀里的女人一下就奔了出去。

“姑娘。”杨彦昌流着泪扑到女人怀里,“姑娘,我好想你。”

“彦昌,姑娘来了,姑娘又见着你了。”

“呜…我,我想我爹娘了。”

“呜…”

队伍里三十个娃娃里,忽然就有人也哭了起来。

“我也是,呜…我爹再打我,我也不跑了。爹,你在哪啊?”

“爹~”…“娘…”

不几分钟所有的幼童们都哭了起来。

官员们,教习们,杂役们也都红了眼睛,谁能真的忍心把这些孩子从父母身边抢走呢?

“作孽哟,这么的娃儿啊”路边的行人也议论纷纷。

陈兰彬抽了抽嘴角,眼睛闪了闪,“走,进去。”完抬脚就跨过了门槛。

队伍,慢慢的进了大门,幼童们哭泣着,不时转头看向杨彦昌,再转回去,哭泣的声音更大了。

“杨彦昌是吧,陈大人开恩,今儿晚上你可以不回局里住,明儿卯时之前回来,不得延误。”那个杂役匆匆的跑过来完这句话又跑回去。

唐耀赶忙拉着妻子还有杨彦昌对着空荡荡的大门,跪下“谢谢陈大人,谢谢陈大人…”

肄业局的大门仍然敞开着,“大清幼童出洋肄业局”几个大字依然醒目,只是掩不住从里边隐约传来的哭泣声。

“彦昌,姑娘再来晚一就见不到你了啊,这么久怎么也不捎个信回来,要不是赶得急怕是你都出洋了姑娘还不知道哩!”

“我,香山离得那么远,带了信回去,你们没来怎么办?”杨彦昌往那怀里挤挤,“我怎么能,我怕你们忍不住来上海呢?”他又想到当年在外奔波,母亲大包包忽然就到了自己那狭的蜗居,“妈,是你吗?”从没想过三十好几的汉子了怎么能这么脆弱,他的心里泪水在流淌。

“傻孩子,姑娘怎么回不来?”

“嗯,你们来了,真好!”杨彦昌的声音里透着幸福。

“以后可别犯傻,要常给家里写信。”着话,又带着哭音了。

“嗯,嗯,姑娘你别哭,彦昌知道,彦昌不会了。”挠挠头,“这算个什么事呢?”

“嗯,不哭,不哭!彦昌,你穿着那衣服可真威风,姑娘今儿一开始都没认出你来呢。”

“姑娘,下次彦昌一定穿你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衣服,威风什么的我才不稀罕。”

“好啊,上次你走了啊姑娘可又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呢,有好多尺寸的,本想着等你回来再穿,可这次来上海我就挑了一些带过来了,等你从花旗国回来的时候看哪件合身,你就穿着它,姑娘一眼就能认出你来。”

“嗯。”杨彦昌答道。

“姑娘,彦昌有些后悔了,彦昌不该报名的。”

“又傻话,都这时候了,后悔什么,到了那花旗国就好好学,不知道那有没有状元,不管怎么了,在那读书也要做状元啊,我们彦昌最聪明呢!”

“嗯,我知道了。姑娘,有一天你一定会知道的,彦昌的学问比那些洋人还好!让那些洋人的孩子也来中国做学问。”

“呵。姑娘可得等着那一天喽。”

“哈哈,口气好大。”客栈里,唐耀在一张用椅子拼成的“床”躺着,耳边听着杨彦昌二人在床上的话,低声笑了笑。

“嗯,姑娘,你一定能见到的!”杨彦昌道,顿了顿接着道:“还有姑娘,你回去可得多吃饭,长胖些。我看你都瘦了好多。”忽然又提高声音“姑父,你是不是欺负姑娘啊,我不在了你就不给姑娘好吃的,心彦昌长大了回来报仇。”

“我哪敢啊,家里都是你姑娘在做主,彦昌,你不知道,你姑娘这是想学道家辟谷成仙呢?”唐耀在外边也高声附和着。

“啊,姑娘,彦昌可是凡人,你做了仙女儿,姑父难不成还得背着彦昌和雀儿去找你?那我们怎么飞啊?姑父,回去了你可得养条神牛喽。”

“好啊,等这次回去了,我就找会话的神牛去。”

“你们两个。”杨妙儿被他们的耍宝逗乐了,笑了笑“呵呵。你们两个好讨厌。知道了,我会好好顾着自己的,那太胖了怎么办?你姑父就不要姑娘了。”

“嘿,你就是变成陈嫂那样也还是我唐家的媳妇儿。”唐耀不依了,高声嚷嚷着。

“陈大婶?太可怕了,姑娘你还是原来那样好看些。”杨彦昌脑子里顿时出现个水桶样的轮廓。

“鬼,这么还懂什么是好看啊,陈嫂可是个好人。”杨妙儿敲了敲杨彦昌。“哎哟…”

房间里的欢笑声慢慢沉寂下来,大家都睡着了,杨彦昌被人紧紧的搂在怀里,呼吸着近在咫尺熟悉的气息,“姑娘,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彦昌的都是真的。”

同治十一年七月初八,中午,上海码头。

幼童们依然一副官学生的打扮,每人的手里提着一个的箱子,放着一些常用的物品,更多的行李已经放在了船上。

幼童们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跟在随行的陈兰彬,叶源濬还有曾兰生等人的身后上船,杨彦昌在队伍的最后走着,他不时的回过头看看跟在队伍后边的唐氏夫妇。

前边的人都已经上船了,马上就轮到自己,杨彦昌转过头,姑娘脸上尽力做个微笑的表情,挥着手,十几步开外他也看的一清二楚那双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旁边的钱文魁伏在地上已经泣不成声,做为这一批里唯一的上海本地人,他的父母在不远的地方同样挥泪。

还有几个在上海有亲人的幼童也在流泪,他们的亲人互相搀扶着,远远地看着他们。

杨彦昌跟着跪下,也不知道自己终究磕了几个头,在这个时代这个动作可以代表一切,但他只是为了给那个女人,给那个家庭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无意间抹杀了真正属于你们的杨彦昌;对不起,我背负了他的责任,却又不负责任自私的逃跑。

公元1872年8月11rì,一艘满载着期望的明轮船从上海出发,它的目的地是美国,在旧金山。

别了,我的家人…

别了,我的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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