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chūn寒料峭。
山脚下那将吐未露的野花瑟缩成难看的一团,新旧交叠的绿叶上也覆上一层薄霜。
山径间杂草没来由的一阵耸动,而后一只月白sè的布鞋踩过道旁野花向山上行去,暗影闪过脚下野花早已被碾出汁来,在湿寒的清林中散发出一股别样的香气,却终究是不曾绽放便香消玉殒了。
少年一袭白衣胜雪,他有些不悦的看着鞋面上那抹淡黄sè的污渍,浓密而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然后他抬起头来向着山望去,眼中除了密密麻麻的树木外再也别无他物:“父亲也真是的,随便叫人来递个信儿便成了,何苦偏要我来生受这份苦罪?”
罢他哀叹一声,却也只能回身接着往深山中走去。
这一路行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扬起袖子擦着额上的汗水,那一袭华袍早就给灌木间的荆棘撕扯成一串串的布条,看得少年一阵心痛。
“终于到了。”少年一个跨步,从杂草丛生的林径间跳了出来,不曾拂去肩上地半黄落叶便惊奇地叫了出来:“不想此地也住着人?”
脚下是一个红土夯就、不算宽阔的禾场,靠边处还零乱堆放着不少褪去原sè的茅草和柴木,有一些不知名的滕蔓攀附其上、有的甚至开出了嫩黄sè的花,远远看去分外妖娆。
其实最先映入眼帘是斜对面的几间木屋,只是少年实在不愿相信这样的房子也能称得上道观?
之所以清楚这是一座道观,是因为那块黒木匾额上笔走龙蛇的三个字——清妙宫。
比起后面那数间木屋来,这块黑匾倒是做得格外大块。
“此间观主倒挺有意思。”少年看着那块随意摆放在墙脚而不是高悬木门的大匾,呵呵的笑出声来了。
少年推开虚掩着的柴门,然后走近不甚亮堂的大厅:“有人在吗?”
“有人在吗?”过了片刻,少年又开口叫道。
如是三遍,却依旧无人应答,少年只得随手找了张木凳,半蹲半就坐了下去:“不对呀!父亲明明会有人的嘛,怎么会这样?”
正自苦思之际,门外禾场之上传来异响,少年赶忙走去木屋,光暗交替的一瞬让他很不自然的眯起双眼,迷迷糊糊间看见一个农家装扮的鹤发老人正舀着木桶中刚取出的溪水,一瓢一瓢的泼洒在自己种的几片菜洼,暖洋洋的rì光透过斑驳稀疏的树隙映在粼粼清澈的山泉间,越发的优雅自然、闲适舒畅。
一时间,少年忘了话。
老人专注着手中的活计,便是那颗豆大的汗珠顺着鼻尖跌落尘埃也浑然不觉,他将整洼菜地仔仔细细的淋过一遍,在信手把手中瓜瓢扔进还剩一半水的木桶中,发出晃荡地水响。
然后他转过身来,看着呆立在门侧的褴褛少年,笑呵呵的问了出来:“上山的路不好走吧?”
“啊...嗯、嗯。”少年摸着身上黑一道、黄一道的破烂衣裳,稚嫩的脸蛋登时红了一片。
“哈哈哈,家伙有意思。”老农扶须一笑,却是指着身后的菜洼:“这样的生活,你喜欢么?”
少年看着那些青翠yù滴的绿叶,还有那只逐渐静了下来的瓜瓢,不由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喜欢。”
“那你愿意过这样这的过活么?”老农很是满意少年的回答,又连忙追问道。
少年呆了一呆,然后嗫嚅者嘴唇:“不晓得。”
老农眼中赞叹之sè愈盛:“可是耐不住山中清苦寂寞?”
“嗯、是的。”
“是啊,连我都有些耐不住呢。”老农半晌不语,只是望着这周遭一切默默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年本就是活脱跳拨的xìng子,眼见农夫半天不曾开口,忍不住开口相询:“老先生...”
老农自嘲的摆了摆手:“想不到茅蒙那样一个莽汉,却生了你这么一个懂礼貌的儿子。我还以为你们茅家都是单手缚虎的八尺壮汉呢!”
“想来你便是茅少维了吧?”老农笑罢,突然间觉得口干,便舀出半瓢清水咕咕的喝了个痛快。
那名被唤出名字的少年闻言不由一愣,怔怔的想了片刻却苦思无果:“先生怎么得知晚辈名姓?”
老农满足的吐出一口凉气,用手拍了拍肚皮:“不仅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爹给我捎了消息过来了呢!”
“我还要赶着去做饭,你还不快交付于我?”老者连声唤道。
茅少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恭敬的送至老农手中。
农夫拿着信,走到树荫之下,手指轻轻一划,封口处的火漆尽数脱落,便映着树下光斑自顾自的看了起来。
信纸中虽不过寥寥数行,可惜那大不一的字迹实在难让人恭维,是以老农费力的看了盏茶功夫,才慢慢把信折好重新合上,本就皱纹密布的老脸这一刻那些沟壑般的刻痕似乎显得愈发的深了。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老农抬头看着树叶之上的朗朗晴空,总觉得那些一团团的白云就像一个笑脸,一个整整十四年他都无法忘却的笑脸,一个哪怕是再过上十四年也无法忘却的笑脸。
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老农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老农沉默片刻后或股哟神来望着茅少维,微微举起手中信笺示意:“茅蒙他子要你在我这儿住一段时间,顺便照顾下我老家伙。呵呵,看来以后你少不得去尝试下山居的清寒孤苦了。”
“啊?”茅少维大声叫了出来,还未长开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sè:“怎么会,我今天特意跟夫子告了假来送消息的,父亲若是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事先又怎么没有提起过。再者,我若是住在这里荒废了学业怎么办?夫子可是要打板子的。”
老农哼的一声,老脸含怒:“堂堂男儿扭扭捏捏,故作女人姿态,像个什么样子?”
“更何况偌大一个清妙宫...”着老农用手指着那三间木屋,像是瞧见了茅少维脸上怪异神情一般,而后轻轻的咳嗽的一声才开口道:“本观虽可藏书不少,你可莫要瞧了老夫这座清妙宫,必保你学业无忧。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茅少维满脸质疑的看着身后的木房,暂时相信了老头这不靠谱的话语:“可是夫子那里...”
看着脸sè越来越差的农夫,他知趣的闭上了嘴,不再往下去。
“嗯...”老农迟疑了片刻,然后对着茅少维道:“也罢,你且下山收拾收拾,该交待的事情也一并弄妥贴,今rì太阳落山之前,务必赶回来,如何?”
茅少维本来苦瓜一样的脸sè顿时舒展开来,那一对好看的眉梢也轻轻的抖动了两下,乐得呵呵直笑:“极好极好,我这就下山,呵呵!”
言毕,连忙拱手作揖,脚下动作不慢,几个步子便从台阶上跳了下来,直往禾场外那条幽深径跑去,背后那些撕划成一根根的布条随着他匆忙脚步不停地上下起伏,不一会儿整个人都没入了齐人高的也草丛中,只剩下欢快的奔跑声不时传来。
“对了,你子回去了别忘记带我向令尊问好。”菜地中老农夫突然对着树林大声叫了起来。
“知道啦,知道啦。”也许是草木遮蔽的缘故,以至于茅少维那原本算得上清朗的声线在此刻听到更像是瓮声瓮气的壮汉。
老农好笑的摇了摇头,准备把菜园中的东西拾掇一下,却听得那本该远去的脚步声又近了一些,然后在树深林茂的道上停住。
“敢问老先生尊讳?”树林中的茅少维扯着嗓子大声问了起来。
老头低头伺弄着菜地里刚长出来的嫩黄芽白,玉sè绯青实在是鲜嫩可口:“老头不过是一介无名无姓的山野村夫,若是强求未免无趣得紧。”
老头顿了片刻,看着墙角处那块异常大的黑木匾额:“你便叫我——清妙道人罢。”
“道长安好,晚辈告辞。”不由想起那张大匾,茅少维哑然失笑,然后转身往山下奔去。
哼,爷我才不住这儿。只要回去向母亲诉苦,包管叫父亲收回成命。想到此处,茅少维忍不住一拍大腿:“茅少维,你个鬼崽子,真是太聪明了,我...”
只是这话才到一半,却是一时不慎脚下踩空,茅少维哇哇数声惨叫,整个人化作倒地葫芦一般咕噜噜的滚了下去。
一时间,山径之上惨呼不绝,惊飞宿鸟一片。
半个时辰后,满身泥屑和树叶的茅少维一瘸一拐走出山脚,他看着唯一完好的前襟却是不住的恶心干呕:“不就是打扰你睡觉了么,至于拉屎到爷身上么?要不是闪得快,只怕这一泡鸟屎就该落在我头上了。”
浑身不自在的茅少维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脑袋,突然间觉得指尖有些黏黏的好不腻人。
他全身颤抖的把手放在眼前,紧紧闭着的眼睛慢慢的拉开一条细缝,然后‘啊’的一声绝响,于林中瞬间传荡。
半山中正坐在禾场中凝神劈材的清妙老道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凄叫吓得浑身一颤,手中柴刀差削去一个指头。
“chūn寒料峭,冻杀年少啊!”
老道挥指,手中整木顿作数块散开。
一缕阳光静悄悄的洒下来,如莲花般盛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