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普通民众往昔见皇帝,也不过是远远地瞻望,只能看到华贵的大裘冕之下模糊的身影。如今景熙帝步行而来,民众这才看清这位年轻皇帝的圣颜。
卫宣今日穿了最隆重场合才穿的大裘冕服。旒冠博带,玄服高舄,他本就高大健硕,穿了这华贵的冕服,更是威武高贵,伟崖巍然。
他从人群中走过,虎步生风,气势巍巍。玄衣上银丝线绣的十二章纹在正当午时的秋阳下泛着华丽暗沉的光,如夜空中流动的星;头上金冕垂长旒,细密的珠旒晃动间,刚毅英俊的面容、紧抿的薄唇时隐时现,眼光闪动间,鹰眸锐利如剑,观之让人心底生寒。
如此近距离地看到皇帝,众人都觉得年轻的皇帝当真是龙姿凤彩,恍如天神。观之双股战栗,晃若雷霆贯顶,一时间只想顶礼膜拜。
随着这一小队仪仗走过,骚动的人群立即鸦雀无声,忽然就呼啦啦跪倒一片。人们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去看那个威武如天神的年轻皇帝。
卫宣对周围众人自发的跪拜毫不在意,视若无睹地大步穿过人群,走到刑台前,抬脚就走了上去。靳泽和骤夏跟上去,侍立在皇帝身侧。卫士们快速围着刑台站了一圈,面朝人群,全神戒备。
随驾侍奉的侍者将一把高椅摆到刑台上皇帝的身边。卫宣振袖撩衣,在椅上坐了,低沉平静地道:"开始吧。"
就有四个高壮的行刑刽子手押着一个身穿袈裟的和尚走上刑台。
和尚并未上绑,也未戴枷,身上灰色的宽大袈裟被秋风吹着,扑啦啦地裹在身上,现出衣底下瘦弱的身躯来。智蝉子大师只有四十岁左右,生得眉目端正,宝相庄严。即将酷刑加身,他的面上,也平静安宁,一副逆来顺受,慈悲为怀的神情。他扫了一眼刑台下跪着的民众,宣了一声佛号:"阿弥佗佛,众生平等,何需跪?"
这一声佛号宏亮慈悲,台下跪着的群众立即骚动起来,纷纷起身,向智蝉子行佛礼。
智蝉子双掌合十回礼。这礼还没行完,两个刽子手上前,拖住智蝉子将他飞快地绑在刑柱上。刀锋闪动间,刷刷几声,袈裟破成碎片,灰色的蝴蝶一样被秋风吹去。智蝉子消瘦的身体全部祼露出来。
和尚的身体也是男子的身体,众夫人们看着那瘦而长大的男体,都又怕又羞,却没人敢回避眼光,强撑着看着刑柱上的人。没有人敢去看刑台上穿着华服玄衣气势慑人的皇帝,但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那如幽夜寒星的鹰眸正盯在每个人身上。帝王霸道的威压完全盖住了佛家慈悲的情怀。
一个刽子手向台下众人大声宣道:"妖僧千刀之刑,开始行刑!"
这一声喝刚落,两个刽子手手中的短弯刀飞快划出,伴着血珠飞溅,从智蝉子瘦可见骨的身上削下两片肉来,鲜红的血立即红绸般披下身体。
疼痛让智蝉子的身体不可控制地抽动,然智蝉子的神情依然平静,他合上眼睛,低声颂起经来。
台下人听出,那是喃喃轻语,抑扬顿挫的佛音是《金刚经》。
刽子手手中的刀不断划出,僧人身上的血肉片片落地,那唱颂的梵音却是不停。
惟娉在刽子手下第一刀时就吓得脸色苍白。她本能地转身欲离开刑台,被黎夫人一把抓住。惟娉挣扎着,低声道:"让我走..."
黎夫人脸色也苍白,却严厉地低声道:"站在这里!你想抗旨不尊吗?"
惟娉不由得向坐在刑台上的皇帝看去。
只见蓝天白云下,景熙帝一肘倚在高椅的扶手上,坐在椅中一动不动,绮地玄衣如夜的一角,闪动着无数残酷冰冷的星眼。
惟娉只觉得头晕,不由自主向下倒去...却倒进一个强壮的怀里,耳边听到一个清朗低沉的呼唤:"娉儿别怕,我在这里...娉儿,你还好吗?"
惟娉的心忽然静了。这是她丈夫的声音,是保护她爱护她的人。
惟娉抬头看着东方熠俊秀柔和的脸,看着他关切的眼睛,哽咽道:"耀之...我要回家,带我回家。"
不待东方熠回答,黎夫人就低喝道:"闭嘴!就是你想死,也别为东方家招来杀身灭族之祸!"
惟娉忽然清醒了,她不再坚持,只把头埋进丈夫的胸膛,不再看眼前的惨景。东方熠紧紧抱着妻子,又用的大手捂住她的耳朵,不让那越来越虚弱的颂经之声惊扰惟娉。
智蝉子的身上已经被削去多块血肉,颂经的声音也出现些微颤抖。
带着疼痛颤抖的颂经梵音让听者无不心生痛惜。刑台下不知谁含着哭腔喊了一句:"大师!"这一声起到了星火燎原之势,更多的人哭喊起来。忽然还有人大声喊;"陛下,刀下留人啊!陛下!!"
随着这声喊,人群中忽然涌出几十个宽衣大袖的士人,带头的满头白发,长须飘飘,一张脸却是红润如童子,有认识的人就低声道:"这老者是...本朝名士韩子!"
韩子名韩啸,为本朝大诗人大学者,虽末出仕,但桃李满天下,学生当中高贵者众多,其威望更是天下闻名。他这一喊,立即带动一些人跟着喊:"陛下,请三思啊!"
韩子带着那几十个士子跪到刑台下,老泪纵横道:"陛下,智蝉子大师弘扬佛法多年,一心向佛,怎会做出诱杀太上皇这等大逆不道的事!请陛下停刑再审。"
卫宣抬起一只手。
刽子手们虽未回头,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卫宣修长的大手微抬时,他们立即停手,面对着受刑人,石雕泥朔一样,一动不动。
卫宣高高地俯视着韩子和一干学子,不说话,沉默的威压像有实质般,让站的人想跪、跪的人趴在地上直不起身。空气也似乎沉滞不流,啸啸风声中只有智蝉子虚弱的颂经声。
半晌,卫宣道:"尔等置疑朕?"低沉华丽的声音平静无波,不闻丝毫情绪。
韩子趴在地上道:"老朽不敢,只怕是陛下也是受他人蒙骗。"
卫宣道:"朕耳聋了?"
韩子一时不明,怔住。
卫宣道:"说,朕耳聋吗?目盲吗?"
韩子道:"陛下耳聪目明。"
卫宣温和地道:"那尔等如何认为朕受到了蒙骗?"
韩子呆了片刻,才道:"圣人尚有失查时,陛下。老朽愿以性命做保,智蝉子大师不会做那种违背佛家慈悲大逆不道之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