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京城到大沽口,快马加鞭一个晚上就能到,奕忻的车队浩浩荡荡行得慢,上午出发到了临近傍晚时才到了大沽。
一年后的大沽已经没了剑拔弩张的紧张,奕忻深吸了口海风,血腥味早已消散。车队缓缓驶向大沽军营,车侧两旁还不时走过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的士兵。
军营门口,仇狄领着三十三个弟兄早早地就列队等候。三十四个人排成了两列,笔直地插在门口的干道正中,任风吹日晒都没摇晃分毫。军营中来往的其他士兵经过之时都投以奇怪的眼光,但是仇狄他们完全不为所动,直视干道通来的地方。
“来了!”
众人远远见到一辆全黑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夫身旁一身素衣的少年迎风而立,正是已经分别一年有余的奕忻。
奕忻的身影刚出现,队伍就出现一阵声的骚动。仇狄黑着脸训斥道:“给老子闭嘴,不要让公子看到你们这德行一长进都没有!”声音中仍然掩盖不了重逢的喜悦!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在海风的轻鸣声中静静等待奕忻的马车。
“吁……”马夫拉住了缰绳,黑色的马车稳稳停在了仇狄等人面前。奕忻静静地忘着曾经一起在大沽埋伏两天浴血奋战的众人,众人也静静地看着奕忻,如不是海风吹起众人的衣角,就成了一幅静止的画面。
静止并未持续多久,三十四人齐齐单膝跪下:“恭迎公子!”整齐划一的声音却如同海啸一般在军营回荡。
“恭迎公子!”
声浪直冲奕忻的心间,他们没有称呼奕忻为阿哥,而一如既往喊他公子,这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大沽炮火烽烟的晚上。
奕忻深吸了口气,用尽最大的力气喊道:“兄弟们,我回来了!抬起头来!”
众人抬头看着奕忻,眼中的激动已经难以抑制。他叫我们兄弟!哪怕他贵为阿哥,又封了郡王,仍然称呼我们为兄弟!能做郡王的兄弟,这一辈子值了!
奕忻跳下了马车,走到仇狄面前,弯腰将他扶起,斜起嘴角对其他人道:“怎么,你们是不是要等我一个个将你们扶起来?”
其他人面面相觑,爆发出“哈哈哈哈”的大笑声,快速起身将奕忻簇拥在中间。葛尔丹这混球钻到奕忻身侧,上下打量道:“才一年啊,你咋就长高了那么多了?去年才到这儿……这儿吧?”他用手在胸口比划。
“就你话多!”仇狄用力摁住葛尔丹的脑袋。
奕忻摆摆手道:“无妨无妨,还以为一年没见,你们一个个升官发财了,都摆起官架子了。”
葛尔丹又钻了上来:“哪能啊?这不头儿要我们收敛么?”
“葛尔丹,你少放个屁会死啊?”仇狄难得红了次老脸,一巴掌将硕大帽子拍到他脸上。
奕忻大笑三声,朗声问道:“一年来,兄弟们过得可好?”
众人发自肺腑地应道:“好!太好了!”
道光对于大沽反击战的处理决定出来之后,仇狄从协军校升为了协参领,而其他三十三人都从大头兵获得了军士的身份,从此不仅吃得军饷,还能拿得了俸禄,身份收入都不一样了。
而琦善被调往广东之后,陕甘总督讷尔经额监理直隶事务,基本上看不到人影,也没有人敢给他们不痛快,他们得令留在大沽等候奕忻,一年来都是好吃好喝招待着,日子过得要多舒服又多舒服。
他们清楚这些改变都是那个晚上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带来的。原以为他不过是个设计火炮的天才少年,后来才知道原来还是当朝皇子,心中除了佩服之外还多了一分敬畏,并以此为光荣。
因此众人经常在军营中与大沽的驻守将士吹嘘曾与六阿哥一起吃饭打屁并探讨一些“深凹”的问题,引得旁人各种羡慕嫉妒恨。
奕忻哈哈大笑,他还是喜欢和这些兵痞子们在一起,比在宫中更自在,更快活,与静妃分别时的忧伤也被冲淡许多。
他将曾国藩与庆叔引荐给众人,曾国藩见众人对奕忻的态度心中暗暗称奇,原来这个学生还有很多他未曾知道的一面;庆叔则淡淡地与他们见过礼之后,站回到了奕忻身后。
奕忻对曾国藩低语了几句,让他将后面跟着的一百七十二位“二世祖”安顿好,然后在三十四人的簇拥下进了军营。
到了营帐前,奕忻给仇狄递了个眼色,仇狄进了帐内不一会就提了一个篮子和一个餐盒出来。
“走吧,兄弟们和我一起去吧。”奕忻轻声道,率先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众人知道奕忻要干什么,原来还有些激昂的气氛迅速平静下来,都安静地跟着奕忻。
穿过军营就到了大沽阵地之上。戍卫的士兵虽然不认识奕忻,但是见到仇狄等人也识趣地没上来盘问。
大沽炮台的修理工作已经完成了九成,除了地上偶尔还能看到堆放的废弃炮管之外,已经看不出曾经战斗的痕迹。
奕忻径直往阵地前沿的矮丘走去,离之越近脚步也越发沉重。翻过矮丘,便是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也是卓秉恬殒身之地。
此时矮丘包围的空地间树木已经全部被清理干净,正中间树立了一座一人高的石碑,石碑上方刻了三个大字:卓公祭,以下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正是篇卓秉恬的悼文。
奕忻到了石碑前,看到石料虽然已经半旧了,但是仍然干干净净,周围一根杂草都没有。
仇狄低声道:“我们兄弟每隔半个月就会到这里清理一次,一年来从来没有间断过。”
奕忻微微头:“辛苦你了。”他伸手轻抚石碑,细细地默读悼文,里面将卓秉恬的功绩记载地十分详尽,读着悼文,奕忻仿佛又看到了师傅的身影。
眨去泪星,奕忻从正要弯腰的仇狄手中拿过了竹篮与餐盒,蹲到碑前,将竹篮中的香烛纸钱一一取出。
不一会,两根白烛,三支檀香都插到了碑前,他再打开餐盒,简单的五道菜一壶酒也相继摆到香烛前面。
他问仇狄取过火种将香烛燃,再倒了四杯酒,自己手中执了一杯,碑前放了三杯,做完之后坐到了碑前。
“师傅,您回四川老家去了,我这个学生也只能在这里和你会话,同时也道声别了。这一年来,我在宫中忙,也没机会出来给你酒喝,全劳烦仇狄兄弟他们,我先喝一杯谢罪,你老人家也别对我吹胡子瞪眼了。”
奕忻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学生就要去广东了,景谦陪您回四川,还要在您身边守三年,我就不能带着他了。这孩子也和你一样倔,皇上给他的荫职,他愣是不受。没有关系,等我在广东安定了,就去把他接过来,把他培养成像您一样优秀的人。”
又一杯下肚,自从在桂良府上喝高之后,奕忻突然喜欢上了这杯中之物。
“就要去广东了,本来计划再过两年和您一起去的,可惜诸事不遂人愿,今年我就要一个人去了。广东路很远,怕以后也没办法再到这里和您老人家话了,等过几年回来的时候,您就该不认得我的样子了。所以,我只能敬你一杯,再自罚一杯了。”
将手中的酒横着洒落在地,然后喝下了第三杯。三杯下肚,他两颊已经泛红,仇狄等人早已单膝跪下,沉默不语。
偌大空地上回荡着奕忻的自言自语。
“广东那边的情况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可能会有危险,而且到了那里我的阿哥身份也不再好用了,还好我身边还有几个中用的人,还有和我们一起经历生死的这帮兄弟!”他侧身回望跪在地上的众人,提高声音道:“我相信有这帮兄弟陪我,此行必定不会孤独!”
三十四人齐声回应:“誓死追随公子!”
奕忻猛然站起身来:“师傅,请你在天上看着!也请你在天上护佑我!让我能为腐朽得华夏带来一丝新鲜的气息!”躬身到地。
“请卓大人护佑!”众人的祈祷之音贯彻云霄。地上的纸钱熊熊燃起,飞灰随着海风飘向空中。
不远处的山丘之上,曾国藩与庆长河背手而立。
“六阿哥,我看不懂。”庆叔低声道。
曾国藩抚须道:“在下自认看人很准,可是对六阿哥我也……自认无法看透,总是突然给人惊喜。”
庆叔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两人便不再话。
祭奠过卓秉恬,奕忻与众人聚餐乐呵一阵后才回到给他安排好的营帐中。
掀开帐门,他就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曾国藩。
“曾师傅怎么不去休息?明日还要早起呢。”奕忻打了个酒嗝,找到床铺坐了下去。
曾国藩被奕忻的酒气熏得皱了皱眉头,随即拱手道:“六阿哥,晚上我在查那一百七十二人的帐时,发现了一东西不好处置,只能在此等你来定了。”
“什么东西?有人带鸦片了?”奕忻闭上眼睛问道。
“不是鸦片,是……”
“是什么?”奕忻呵呵笑道,“难道是带了女人路上消遣?”
曾国藩苦笑道:“还真是个女人,不过不是像你的那样。”
奕忻翻了个白眼:“难道还带了老妈子来照顾生活起居啊?”
“这……我也不好,让庆大人和你吧。”曾国藩咳嗽了一声,帐门掀起,庆叔铁着脸拉了一个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