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交加的傍晚,大军进了离京城不远的一座城镇歇息。虽然雨大风急,但是看得出这些军士们气氛还是比较高昂。
这是平定威远王王成栋的大军,这回是平叛有功,得胜还朝,这些个军士能在战场上活下来并且衣锦还乡自然是高兴得很。一个个的都聚集在歇脚的客栈大堂里喝酒,想着几日后回去的风光和赏钱。
这座只有两层楼的客栈是镇上腾出来专门给这些军士用的,因为镇外的驿站住不下这许多的军士,所以带兵的将领和一些近卫兵就被镇里的乡绅安排进了这家客栈歇脚。这大堂和后院几间房是这些近卫军休息的地方,这二楼的便是领军将领住的房间。
而这个时候这客栈大堂热热闹闹的,正有不断划拳呼喝的兴奋之声传开,二楼却在这喧哗下显得十分宁静。
王诃便在这二楼靠近中间的一间房里,卸去了甲胄,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看了看窗外“哗哗”冲刷着天地的雨幕和昏暗的傍晚,不禁在这个时候想起了这段时日在前线的日子。
作为一个一直在京城长大的贵族子弟,即使他研习武功,善于骑射,一直不认为自己会因为战场而畏惧,也十分的相信自己的能力,但是等真正亲临阵前,看着那一场场厮杀,看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就在眼前被一片血红覆盖撕裂成难以想象和破碎的形态的时候,他即使没有露出怯意,却也真正的感到了手脚麻木和冰冷。
那是一种不论战场上的拼搏多么激烈,也不论叫喊声多么噪杂,身上捂得严严实实的甲胄是多么厚重和温暖也抵挡不住的冷意,那是红色的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就像这时倾盆而下的雨,淋透了全身心。庄严肃穆的也是沉重和愤慨的……生命从来没有这般显得脆弱和无力。
他关上了窗,将雨声关在了窗外,眼里透出的却不是现在已经战胜的欣喜,而是隐隐的烦忧。
虽然这一战胜了,可是王成栋却逃了。他很清楚这里面有一股不知名的势力在插手,不然绝对不可能让王成栋在大军包围之下还逃出生天。而更让他在意的是之前花禀业就让他的管家将索来下过指令,指名要王成栋的人头。
其实他心里一直明白花禀业所图非小,而现在花禀业这么关注王成栋也定是有缘由的,那么这个时候出现的这个救了王成栋的莫名势力到底是花禀业这边的人马,还是和花禀业对立的人马呢?王成栋身上到底有什么是花禀业想要得到又或者说是急于消灭隐藏的呢?
可惜他现在还没有真正的进入花禀业的计划核心,他爷爷王老丞相也没有对他讲得很明白。他虽然敏锐的嗅到了这其中的阴谋的味道,却找不到下手和解决的办法。
他也很清楚现在他自身的情况。因为身中剧毒,所以不得不受花禀业控制,连他爷爷王老丞相也是这般。他不知道花禀业到底是有多大的势力,当初又是埋了多久的暗棋才控制了爷爷,现如今又拿他的性命想要威胁爷爷和继续控制他。但是他是不服的,不管是个人的理念还是年轻人的傲气,他是不可能会服从于这样的威胁。
只是这个局面下,他和他爷爷两个人的性命都牵制在花禀业手里,没有办法。而如今朝里局势并不平静,皇后掌权,帝后矛盾还有花禀业频频的动作,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危机就会一次爆发,而他已经注定不可能避免这场必将到来的**,也就只能在这个时候尽自己的力量稳住自己在朝堂上的脚跟,静观其变。
微微叹了一口气,王诃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径自走到床前,解了腰带,准备宽衣上榻歇息半刻。行军这么久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休息了,眼看就要进入帝都,走进那阴谋的漩涡中心,他先要睡一会儿,有些事情无法改变,他只能好好休整自己,尽力不让人找出自己的破绽,免得万劫不复。
轻轻将脱下的外衣搭上一旁的木架上,一阵微风,带着雨的湿冷气息吹来,他微微瑟缩了一下。目光瞟去,那窗户明明关上了,为何还有一丝冷风吹进来?可那窗户还是之前他关上的模样,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他微微皱眉,似乎有些疑惑和想不通,然后开始解衣服领口的盘扣,可是没有丝毫预兆的,一豆灯火突然亮起,光从他身后照来,他脱衣的手指尖微微一颤。
这里可是已经被军队征用了,而这个房间也是分配给他一个人的,没有他的命令军队里是不敢有人贸然进来的……
可是现在很明显的已经有人进来了,而且没有惊动大堂的任何人,悄无声息的就站在了他的背后,直到在他身后燃起了灯火,他才察觉……这个高手绝不是军队里的武夫。难道是王成栋旧部做乱报复,想趁此时暗杀军队要领?
不,这个念头才一冒头就被他自己否决了。
如果真的是来要他的命,直接动手就是,何必点灯提醒他。那想来必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吧,想到这里他的动作顿了顿,将还放在衣襟上的手轻轻放下,顺带着弹了弹衣袖,一副悠然镇定的模样,然后这次转身直直看向身后的人。
“有客来访,失敬。”他勾出一抹笑意,只不过未达眼底。
“贸然叨扰,失礼。”花飘零倒是颇为欣赏他的这份镇定,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也应了一声。
这声音……居然是女子?王诃惊讶了,这明明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的声音,可是她却有不声不响进入他房间的能力!王诃好奇的细细打量了一番对面的人。
而那个女子带着幕篱,长长的纱幕几乎垂至脚踝,身形隐约,倒是不好猜测其他。
“不知……这位小姐前来所为何事?”王诃斟酌了一下字句,然后问道。
“来送一味药。”花飘零淡然的回答。
“药?在下无病无灾,不需用药吧。”王诃有些不太明白,这个女子来的太过神秘,总让他有些异样的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却又有些捉摸不定。
“血竭。”花飘零倒也没多废话,直接从袖中取出那木盒,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桌上。
王诃的脸色顿时惊异与严肃起来,要知道他身中剧毒的事情是不可能有除了花禀业和他爷爷之外的其他任何人知晓的,花禀业也绝不可能透露这个秘密。可是眼前这个少女却似乎对他和花禀业之间的那些事情十分清楚的模样,连那解药中最为关键的血竭也知道,可是这人的表现又明明不像是花禀业那边的人……她到底是如何知晓这些秘密的,此刻送药又意欲何为?
他没有看那木盒一眼,只是紧紧盯着花飘零,似乎要看穿她身上的所谓伪装一般。
“小姐真是爱说笑,这可不是一般能得到的东西,更何况在下为何非要这味药材。”王诃拿定主意,在不知晓眼前人的目的是什么的时候,一概不应。
“我没有歹意。”花飘零对王诃谨慎的态度并没有反感,只是拿起了木盒,运转身法,一瞬间便道到了王诃身前,似乎想用这样快速的身法震慑王诃一下,然后在王诃根本反应不过来的时刻上前伸手递上木盒。
可谁知王诃眼眸微睁,却并不是一副惊讶和下意识躲避的神色,反倒是有些好奇和奇异的神色,甚至在嘴角有了一抹笑意,就这么在两人只有一步之隔的东西再度仔细打量起花飘零来了。
“你……”王诃话一出口,似乎又有些困惑一般,“你还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言语之中似乎已经认出了花飘零是什么人一般!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没等花飘零说什么,王诃又摇了摇头,一理衣袖对着花飘零行了一礼。
花飘零不免惊讶,她确信自己身上确实没有什么东西能透露她的身份,而且以她今晚这些举动,估计任谁也联想不到她的身份上去才对。
不过她来是想要和王诃协商的,也没有想过要一直瞒着自己的身份,毕竟她现在的身份也算是一种可以和王诃还有老丞相对话的筹码和资本。所以花飘零也没有否认王诃的称呼,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是花飘零的心里还是有些郁闷的,明明她都觉得自己已经隐藏的不错了,可是不管是玄雅也好王诃也好似乎都还是轻而易举的戳穿了她的身份。
花飘零这一点头,王诃心里却又掀起了另一股波澜。他没有想到过一国之后竟有如此高强的武功,而且更没有想到过她会出现在这里。只不过按照她的身份来说,她是花府的小姐,花禀业的女儿,她若是知道了花禀业和他丞相府的事情也是有可能的,但是现在她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和目的来找他的呢?
难道是代表花禀业来的,那花禀业让她来送解药吗?这怎么可能,花禀业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拆自己的台,难道花禀业就不怕他得到了解药之后,从此丞相府与他敌对吗?王诃看着花飘零的目光里更多了一份谨慎。
“不知皇后驾到所为何事?”王诃问道。
“在外无须多礼,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花飘零看见了王诃眼中的防备和谨慎,她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所以也没有直接说什么,反而问起这个问题。
其实花飘零对这个问题也是有些好奇的,在朝觐的时候,王诃似乎也是在之前见过她,而这个时候又认出了她。按理说她更本没有和王诃相见的机会才是,但是偏偏花飘零也觉得那次朝觐的时候王诃提及她的时候她竟也有一丝隐隐的印象。
“你的身形步法极为独特。”王诃听花飘零直接以“你我”来称呼的,也就明白了花飘零的意思,于是十分顺从的回答。
“身形步法?”花飘零有些疑惑,她似乎在此之前没有在王诃面前表现过武功吧,王诃又是从何得知她的身形步法?“你曾经见过我?”
“是的,在京城大街上。”王诃老老实实的回答。
“大街?”花飘零更是好奇,她出去的机会极少,而且很多时候根本没有逛街的机会,一般都是坐马车直达目的地。
“你可还记得观音庙。”王诃出言提醒。
“观音庙……”花飘零她可从未去过什么观音庙,这京城里虽然说确实是有个观音庙极富盛名,可是花飘零却是一次也没有去过的,那观音庙的大门朝哪里开只怕她都不晓得,王诃为何又突然向她问起这个?花飘零想了想,然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那是她还在花府的时候,搬去了水音楼,习得娘亲梦中传授的武功,得到柳姨认可第一次和锦儿还有柳姨出府的日子。
那一日锦儿和她一起逛街,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后来似乎是来了几个骑马的贵族少年,锦儿为了护着一个来不及避开的孩子和那几个少年发生了争执,她为了解围随口扯了个谎,说要去观音庙为那几个少年祈福来着……
这么说来,似乎那几个少年正中领头的就是一个李姓的少年,然后还有一个姓王和姓秦的……那姓王的少年最后还故意询问了一句她挤开人群时所有的是什么步法,让她吓了一跳……
“原来是你。”花飘零抬眸再次看向王诃,经过仔细打量,便越来越和那记忆中的人影重合了。
原来世事也是有这样和那样的巧合,明明那个时候互不相干的两个人,竟然还会在之后的日子里又用完全不同的身份与姿态再次相遇,倒真是应了那句“无巧不成书”的话。
“正是。”知道花飘零想起来了,王诃点点然后说,“那个时候便觉得你小小年纪却身形步法尤为精妙,觉得好奇所以也印象深刻。后来因为爷爷的关系,皇上恩泽允我进宫随侍,考验我是否有成为皇子侍读之资的时候,碰巧遇到朝凤宫出事,也因此再次在朝凤宫门口见到了你避开皇上踏上台阶去打开殿门的时候那个步法……我才知道当初在街头偶遇的竟是花府最为神秘的五小姐。但是……我却十分好奇,一个深闺小姐,竟有如此武功,而且还成为了一国之后……”
“更加关键的是……我是花禀业的女儿,花禀业野心勃勃,把这样一个女儿放到皇上身边只怕另有图谋。”王诃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花飘零却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接着他的话说了出来,“对吧?”
“我只是觉得你很神秘,似乎全身上下都是秘密。”王诃笑了一声,轻巧的避过了花飘零话中机锋。
“你要这么想也没错,花禀业能让我嫁给当今皇上,当然是有目的的。”花飘零却没打算就这么让王诃轻而易举的回避这个问题,“只不过,今日所作所为只是我的意思。”
闻言,王诃不禁眨了眨眼,难道花飘零这话的意思……是她和花禀业分裂了?今日是她自己的决定,和花禀业没有关系?可是……她是花禀业的女儿,俗话说血浓于水,难道她就真的不顾及亲情?而且现在花家势大对她这一国皇后来说更是最大的支持者,她根本没有必要和花家过不去,和花禀业决裂对她能够什么好处……
“不必怀疑,今日这药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诚意吗?”花飘零说道,“更何况,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是吗?”
从夫?她的意思是她现在的立场是跟着皇上走的吗?难道说皇上已经发现了花禀业的野心和动作,打算下手清除花家了?那么花飘零她是打算和皇上站在一起反对花家?
仔细想想,其实这样对花飘零来说也不一定就是坏事。毕竟花飘零如果支持花禀业叛乱了,事成之后她顶多成为皇室贵族,但是她的儿子却是当今皇上亲子,所以若是改朝换代那是必死无疑的。可是如果花飘零狠一些,和当今皇上一起痛下杀手除了花禀业,那么她仍旧能够坐稳皇后的宝座,凭借着大义灭亲的平叛功绩她的儿子也极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
但是这样的荣华和功绩,可是需要弑父的……王诃看了花飘零一眼,实在是无法想象当初那个大街之上会为了朋友而挺身而出的机智少女会是为了荣华利益而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更无法想象那个为了自己的女儿,连天花都不怕,也要进去看望女儿的女子会弑亲。
“还请公子着衣。”花飘零微微侧身避开,说是让王诃穿衣,其实她是看出了王诃的犹豫的想法,所以便找了个借口,让王诃再多想想。
其实花飘零这么说也是没有办法。不是她不想给这个即将合作的人留一个好的印象或者说给自己一个正义的理由。但是她要对付的是花禀业,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对于伦理来说都是大逆不道。更何况她娘亲的事情又如何能对外人言道,所以她宁愿用这样看起来无情狠厉的理由。
毕竟为了荣华富贵,为了功名利禄,这虽是俗到极点的理由,却也是这世间听起来最为可靠和可信的理由。而且她并不需要王诃或者是老丞相的同情之类的东西,这种东西在大事上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她要做的是使彼此利益达成一致,然后促成目标一致,这种合作关系因为彼此利益的牵扯,即使不稳定,却也是一时之间最为可靠的关系。
她看了一眼已经背过身去的王诃,然后移开了目光。她会来是因为相信王诃是个能分清楚形势的人,而老丞相更是一个聪明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