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阁是南岸最红火的酒肆。时时刻刻都是人声鼎沸,各种传闻消息如同海潮一般汹涌澎湃。大约只有在这里,江湖才不分敌我。
觥筹交错,莺歌燕舞是一景,棋盘骰盅,市井吆喝又是一景。在雅和俗的交汇里,形形*的人不论身份贵贱都混杂在一起。若有一双慧眼,一不小心就会发现隐藏在其中的绝顶高手。
甚至来自北岸的游侠,也不忘在凝香阁驻足,闻一闻南岸最负盛名的酒香,听一听南岸最令人心驰神往的江湖传说。
闹闹腾腾里,忽有位摇着纸扇佩着长刀的公子携一仆从打马过街,径直入了凝香阁。一身绫罗绸缎的打扮在平民堆里甚是扎眼。仿佛吹进一股清风,带进一片明朗的、天空一样的蓝。镶着珍珠翠玉的冠带夺目地闪亮。
通透的声音霎时击倒一切喧哗:“店家,两壶热酒。”他选了个店堂中央的位置,解刀落座。
那仆从与他相仿的年龄,只是个子稍矮,模样也与公子一般清秀白皙。他警惕地环视四周,才在一旁坐下。
店家立刻殷情地从柜台后迎出来,又擦桌子又上茶,绕口令似的介绍起小店的特色来。
公子倒是很耐烦,半笑着听完絮叨才答:“素闻凝香阁酒味醇厚,英雄乐而忘返。取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来。”
店家心领神会,堆着笑脸攥紧桌底下暗塞过来的两锭银子:“少坐,少坐。”
二人不交谈,不喝茶,默坐无声。但是每个角落的声音尽收耳底。
众人窃窃私语,只有店门旁倚着扶栏的布衣酒客始终不动声色,把别人的嬉笑怒骂当作空气。任店堂里丝竹管弦嘈杂着,人来人往喧哗着,甚至天崩地裂闹腾着,他都只有一个姿势:翘着二郎腿,枕着古铜色的剑鞘,任颓废散乱的鬓发垂在额前半遮着脸,半醉不醉抱着酒坛自斟自饮,空洞无神的目光投影着街面上的过客,仿佛隔绝在另外的空间。一身肃杀的黑布衣,枯瘦如刀削的身材,着实渗着寒气。
无处不在的白鸽居然落在窗棂,咕咕,咕咕地凑着热闹。那酒客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杀气腾腾的光芒,立刻又黯然下去,面如死灰。
仆从与长刀公子交换了个眼神,便往那角落里凑。
就听店家老远地拖长了声音疾步而来:“酒——来——了——”恰如其分地把二人挡在了桌前,嬉皮笑脸把酒盘推在二人跟前:“公子,但凡饮过此酒,此生不忘凝香阁。”
长刀公子尴尬一笑坐回原处,余光却瞥见那酒客抬眼向自己凛然一笑,笑得让人倒吸一口冷气,便悠然扛起长剑欲向外去,既不结帐,也没人向他催讨酒钱。
店家不及吁出一口气,就听长刀公子笑道:“谢兄,何必急着走?”
汉子停步冷哼一声:“不屑与小人为伍。”
那仆从反唇相讥:“可惜楚掌门亦不曾高看谢兄。不然,这漫天白鸽,英雄云集,怎偏不入凝香阁?”
汉子似被戳到了痛处,凛然一颤身,摇了摇头。正当长刀公子靠近,他竟唰地把剑抽出一截,横在公子的脖子前:“数到十之前滚出这家店,不然,就用你腰上的刀说话。”
杯盘齐刷刷应声落地,酒客立时惊退了半屋,另半屋也主动退到了墙角旁观。
汉子数数的当口,公子先是惊退一步,随即淡笑着从容道:“谢兄,家父正花重金四处寻你呢,他对你的才干甚是惦念。”
汉子干笑几声:“那重金是用来悬赏我的人头吧?”
公子摇头叹息,摆出推心置腹之态:“误会。秦某只是为谢兄叫屈。”
“三,四……”汉子依然是不屑而犀利的神情。
“谢兄为南岸奔波十年,到头来身边连个一起喝酒说话的人都没有。”
“五!”
“此刻只怕谢兄有心,楚家无情。”
汉子讪讪地笑:“十年不见,有两下子。那满纸奉承之言,竟是出自你之手?”
“我只是代家父留信,替家父说了他想说的话罢了。谢兄气量广大,只是楚掌门的作为实在不厚道。”
信是当众送到他手里的,逐羽剑派的门徒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事。众人的厉声质问下,他不反抗,也不解释,只用一脸人见人厌的痞笑作答。不待掌门回来处置这事,他已经悄悄背上行囊,离开了逐羽剑派。因为他知道在南岸江湖,没有什么比“他是北岸人”更恶毒的指责。疑似逐羽剑派的文书流转在各派间,大意是要驱逐他。但那文书既没有经过掌门的签署,也没有被掌门否决。
“谢兄,望江台随时恭候。”公子自以为得计,高声地笑。然而未笑过三声,那张脸已僵直。
汉子眼中杀人的寒光闪过,从腰间抽出一截剑刃,绷直的嘴角微微抽动。他晃了晃杯中酒,乌亮的剑刃闪烁着凛冽的光泽,夹杂着酒杯里同样清冷的寒光,让盛酒的白玉杯颤抖不止。
“捎句话给你爹。”刀光在掌心中一闪,左手掌中便破了个深深的口子,艳红的血顺着伤痕流淌成一条血线,滴落杯中,又缓缓散开,如一场妖娆的舞蹈。
他眼露凶光,带着几分过于嚣张的恶毒:“长河流淌一日,这血就沸腾一日,心底的火就燃烧一日。”
公子凝视着这半杯艳红良久,慨叹:“谢兄一如当年锋利。”
“是他教我的:欠得越久,还得越多。”从他充满杀意的双眸中折射出阴郁的光。
微倾的杯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半杯血酒缓缓洒落,渗入土中,仿佛多年的恩仇都随着这杯酒而凝结入南岸的土壤。
环视四周,轻一抬眉:“你们都记住了这张脸:这是北岸秦家长公子秦石。楚掌门说过,但凡北岸来客,皆不可怠慢。他若要住店,最好通报楚掌门,以免让人说咱不讲礼数。”话音落,他便一卷长剑往大街上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霎时淹没了他的诡异身影。
留下秦石,孤孤单单应对四周充满敌意的目光。
“果真是秦家大公子?”店家哆嗦一下,立时把刚才两锭银子塞回那仆从手中。
“怎么,北岸人来喝杯酒都不欢迎么?”
“喝酒欢迎,若要打探消息,您还是直接去找楚掌门吧!小店可容不下您那么尊贵的客人。”
秦石哈哈大笑:“我若找得着楚掌门,也不来贵店打探他的消息了。”
座中客突然插话:“凭本事找去!看见那些鸽子没?白鸽起处,英雄衔命征四方。这是南岸的规矩,找到鸽子,自然就找到他了!”
秦石停了好一会儿才干笑道:“那些白鸽么?真能调动天下英雄?倒没人打下一只来熬汤喝?我还听说,逐羽剑派的人好端端地就被杀了,掌门也不闻不问,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公子在说笑话吧!”角落里另一满脸横肉的汉子跳将出来,“看在楚掌门的面子上,量公子是客,动起手来实在不雅。您最好收回狂言,趁早离开此地。”
四围好些个汉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又有一个说书人模样的摇着纸扇笑了笑:“北岸人,少讲风凉话。有本事,找到楚掌门,和他比试比试。”
众人顿时哄笑成一团。
秦石自然觉得无趣,四顾,不知道有多少双能杀死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就好像一群饿狼盯着即将到手的猎物。“我们……上别处喝酒去……”他向身旁的随从打了个招呼,便在一片嘘声里退了出去。
不多时,先前离开的黑衣汉子又绕了回来,坐回了原先的座上,小二见了他,主动端上刚温好的酒。他依然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客。恼人的鸽子在他头顶咕咕盘桓。
一抬手,不知哪儿来的石子从他手里飞弹出去,正中对面屋檐,群鸽惊起,猛然振翅,落荒而逃,只留下一街白羽打着旋飞扬。众人鄙夷又惊恐的目光里,低沉的声音闷笑一声:“打下只鸽子熬汤喝?不错的主意。”
没人敢吭声反驳,适才嚷嚷着要秦石收回狂言的人也不过干瞪着眼盯着他看。店家生怕又出什么是非,摆着手示意酒客们别去理会这疯汉。
说书人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汉子,摇头不止。然而立刻有人推推搡搡地把他拉到正中,问了起来:“话说,到底是哪个活腻了的杀了锦衣客?”众人围着那说书人,继续七嘴八舌。从天南扯到地北,也不知何时跑了题。
再无人理会这汉子,他便在沉默中自斟自饮,直到红日西斜,他才用那油黑的布裹起自己的长剑,背上身,随后破天荒地招来店小二,塞给他几块碎银:“这个月的酒钱,清账。”
店小二捧着那几块碎银,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愣了半日。左摇右晃的影子一眨眼就穿过早已冷清的街道,不见了踪影。
黄昏时分,在不绝于耳的鸽哨声中,秦大少回到馆驿,一只灰色的鸽子落足于他的窗前,咕咕然叫得急切。
他一抬手,那鸽子便乖巧地跃上手臂。亲昵地捋了捋油亮温暖的毛,拂去风尘。
望一眼窗前西沉的落日,正向长河流淌的源头缓缓坠去。
提笔留书:“白鸽起处,英雄衔命尽节。南岸盟首实非虚名。虽未见楚涛,心犹凛然,宜当早图之。”
待书干,塞信入漆管,恋恋不舍地抚了抚灰鸽,扬手向长空。
灰色的身影冲天而去,好似在夜幕中一击而迸发的电光火石,幽幽暗暗的光在过于浓重的*味里闪烁。
南岸,只待一颗火种,便足以燃起整个天空的炽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