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马人望会替自己推卸责任,没想到这老头儿却开口就让自己逊位——这巨大的落差让耶律延禧一时未能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就听旁边有人叫了起来:“马大人,你疯了不成?身为臣下,说的是甚么话?”
耶律延禧按捺一下因过于震惊而震荡不已的心跳,伸手阻止了老臣们的呶呶不休,问道:“马老卿家,你此言何意呀?”
虽然语气平静,但不知不觉间,“马老爱卿”已经悄悄变成“马老卿家”了。
马人望沉声道:“老臣之言,为大辽江山社稷计,也为陛下荣辱安危谋!”
耶律延禧心里说,哦!你个老不死的让我皇帝不当去当傀儡模样的太上皇,居然还有理了?把甚么江山社稷荣辱安危搬出来耸动我!寡人固然宁为猎手不为皇帝,但我要逊位,也要心甘情愿地逊位,岂容臣子逼迫?好!今天就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听听你这老不死的都能白话出些甚么东西来,若无忠君爱朕之心,只是叵测之意作祟,寡人叫你全家戴孝!”
心里发着狠,言语中却加倍温和:“马卿家,你是寡人的心腹老臣,见识必然是高的,有甚么道理尽管说来指教寡人,莫要遮掩。”
马人望恭应了一声“是”,然后侃侃而言。
“陛下中了金国完颜宗用的奸计,与南朝弃好成仇,弄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完颜女直祸乱于北,中华联邦交恶于难,虽西门庆明有联盟之心,但暗地里有何算计,却是险恶莫测!陛下与大辽,此刻正好比引火烧身身披烈焰,尚高座于柴薪之上,欲不得焚身,不亦难乎?”
旁边四老对望一眼,耶律大悲奴便代表众人道:“马大人,陛下虽然身处不利,你我做臣下的,当为陛下分忧解难才是,怎的说起逊位的话来了?”
耶律延禧在旁边听着,心中却道:“你们四个老家伙只会尸位素餐,哪里能排忧解难?指望你们?寡人尸骨都得先寒了!”
果然,就听马人望一口反问:“既然四公有为陛下分忧之心,却不知可计将安出,有何妙策?”
此言一出,四个老头子顿时都成了霜挂的茄子、雨淋的蛤蟆,白着眼睛萎顿在那里再不能多言了。
马人望叹道:“非是四位大人无谋,实是目下时局太过艰难,虽有张良之谋,诸葛之智,亦无能善其后也!欲转危为安,非兵行险着、出奇制胜不可!”
耶律延禧冷然道:“于是,马卿就想到了让寡人逊位?”还有一句咆哮被他咽回了肚子里——“这算是甚么丧心短命的主意?!”
却听马人望道:“陛下少说了两字——臣之言,是暂时逊位!”
耶律延禧玩味道:“暂时?”
迎着他的目光,马人望点头:“不错!正是暂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而改,善莫大焉!陛下心悔受了金国挑拨,弄得北国南朝间生灵涂炭,因此深深自责,于是盟前逊位,以为赎罪——陛下一国之主如此自贬,他中华联邦便是再有嫌隙之心,亦要穷寇勿追了吧?”
耶律延禧听了心中一动,缓缓点头道:“马老爱卿之言,却也有几分道理。”
马人望又道:“陛下既然逊位,那接下来的和约自然用不着陛下操心了,自有新帝登基,一肩挑起。陛下与南朝西门庆交往间以兄弟相称,因此中华联邦若有甚么手段使出来,却是百无禁忌;现在换了晚辈上台,西门庆再想施展狡计,他是天星转世,盛名之人,也未必好意思吧?”
旁边耶律大悲奴又觅到了插口的机会:“马大人休怪我说——这两国间事务仔细排起来,讲究个六亲不认!岂是甚么长辈晚辈所能推搪得开的?马大人之言,未免幼稚!殆矣!殆矣啊!”
马人望悠然笑道:“咱们自然是万事盼好,难道还盼坏不成?不过即使南朝西门庆心硬如铁,还是安排下了各种苛刻的同盟条件,此时签约的,也不是陛下,而是新王,后世便是有甚么口舌是非,也牵扯不到陛下身上!”
耶律延禧听到这里,不由得大喜起来,喝彩道:“妙极!妙极!南朝西门庆便是安排下了甚么诡谲之局,想要借着签约之机搞臭寡人,有马老爱卿这一计挡在头里,却也没那么容易!”
马人望接着道:“若中华联邦气量宽宏,陛下逊位后,再不与我辽国计较,那自然一切都好,只待千头万绪一过,再由新皇自陈才疏学浅,难以治国,请陛下重新复位,亦是水到渠成之理;若那南朝不依不饶,定要迁怒于我大辽,那新皇这一纸和约签得必然丧权辱国,待今日风头火势过去,海阔天空之时,你我臣子们细算起来——这样的幼主,岂是老成谋国之君?因此少不得再来请陛下复位,不亦合情合理乎?”
耶律延禧听了这旱涝保收的主意,只笑得合不拢嘴,一时间见牙不见眼,百忙中挑起了两个大拇指,赞叹道:“马老爱卿之计——高!实在是高!”
旁边又有耶律大悲奴锲而不舍地来败兴:“若那新皇贪恋权势,不还政于陛下,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马人望愤然道:“是何言也?陛下教子以义方,自晋王以下,诸王皆贤孝,安有贪恋权势,不守人伦之理?”
耶律延禧也挺起胸膛道:“寡人的儿子,寡人还不知道吗?朕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万无忤逆之理!耶律卿你啊,实在是太过于杞人忧天了!”
听陛下如此敲砖钉脚,耶律大悲奴等人也只能无奈地对望了几眼,谢罪道:“臣管窥蠡测,智谋不及于陛下万一,伏请陛下恕罪。”如此回合下来,方才奉承得耶律延禧欢喜。
耶律延禧咂吮着马人望这暂时逊位之计,真是越嚼越有筋道,不由得大笑道:“马老爱卿,这逊位所托付之人,你腹中可有个稿儿了?”
马人望这回谦退道:“这是陛下的家事,老臣却不敢妄言。”
耶律延禧心下更喜,但还是坚持道:“一计不烦二主,马老爱卿又何必推辞?”
尽管如此,马人望还是坚决不表态,只请耶律延禧自己做主。
耶律延禧春风满面之下,便雨露均施起来,问耶律大悲奴等四老臣道:“若依卿等之见,这传位之人,该当为谁?”
若是在此事上装聋作哑,也只不过是步了马人望的后尘,倒显得自家这几个老头儿比不上姓马的,只能以他的马首是瞻了——五老同殿称臣,岂肯后人?于是耶律大悲奴等人拿定了主意,不但要在逊位这件事上奉承天祚皇帝的上意,还要顺水推舟,讨未来接班人的欢心。
这四个老头儿平时关起门来过他们的安闲日月,跟诸王都没什么亲密的交接,以为避嫌自保之道。但朝中众口涣涣,聋子也知道耶律延禧最宠爱元妃萧贵哥,因此萧贵哥所生的秦王耶律定也跟着水涨船高,这大辽的国祚,将来必然是要传给耶律定的了,此时不来讨好,更待何时?
因此一听耶律延禧问起,耶律大悲奴便上赶着凑趣儿道:“依老臣之浅见,此重责大任非秦王殿下不可!”
其他几个老头儿纷纷随声附和:“耶律公之言,正合吾等之意!”
马人望听了,在一旁不则一声儿,肚子里却是一阵微微冷笑。
却听耶律延禧道:“寡人六子之中,卿等何以独重秦王?”
耶律大悲奴道:“皆因秦王有英主之像,明君之材,万岁教养得好啊!今日陛下既要暂时逊位,虽是权宜之计,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还是当选秦王为是,只有早日定下了名份,日后秦王才能克绍箕裘,不负陛下所望。”
“哦”了一声,耶律延禧慢慢地道:“卿等也知今日是权宜之计,继位之人,少不得要背个大大的污点——若秦王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是英主之像,明君之材,过早捧他上位,岂不是让美玉蒙尘吗?”
耶律大悲奴等人心下“哎唷”一声,暗暗叫苦——只顾与马老头争宠,却一不小心将马屁拍到马脚上了!但现在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不能往回收,只好强辞巧辩了。因此耶律大悲奴绞尽脑汁地道:“陛下,常言说的好,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今日让秦王受些挫折,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来日秦王身登大宝,有了今日这一跌,方能晓得为君的三昧啊!”
“哼”了一声,耶律延禧拂袖道:“罢了!寡人终不能令吾爱子受此委屈!秦王之议,再也休提!”
四个老头子对望一眼,心里暗暗叫苦。
其实,耶律延禧心里想得更深了一层——秦王耶律定背后有皇后萧夺里懒、元妃萧贵哥撑腰,若让他接了大位,万一弄假成真,最后收不回来皇权,那可真叫做耍脱了!因此无论如何,这一回的暂时逊位,不能传给秦王!
秦王不成,那么就传给……
略一思索,天祚皇帝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这正是:
皇位龙虎交替日,帝苑风云反覆间。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