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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章 大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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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辽国,对皇帝耶律延禧不满的,又岂止一人?只不过大家大多都只是在隐忍,不象耶律章努那样勇于将反叛之心付诸行动罢了。

耶律章努虽然事败被杀,但屠刀无法斩绝他那股反抗恶政、敢为天下先的勇气,这一点勇气,在很多人——包括耶律余睹的心灵深处,都留下了一道朦胧的荧光。

在耶律余睹看来,耶律章努的失败,实是因为他选错了效忠的对象。他想要推举出来替代耶律延禧的皇叔耶律淳,表面看来宽仁有长者风,其实根本上就是一个无胆的鼠辈,一听说耶律章努要把自己架在皇帝的位子上烤了,立刻就吓得魂不附体,马上就杀了耶律章努派来联络的使者——这两个使者不是旁人,正是耶律淳自己的大舅子萧敌里和外甥萧延留——杀了亲人初步表明无意谋反的心迹之后,耶律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身跑到广平淀,向皇帝耶律延禧请罪去了。

耶律章努有想法,却没有眼光,选了那么一个死狗扶不上墙的家伙做主子,岂有不败之理?

叹息之余,耶律余睹也会遐想——如果当初耶律章努选择的效忠对象不是耶律淳,而是自己的贤外甥晋王耶律敖鲁斡时,那情势又将如何?如果有文妃娘娘应于内,自己等一干骨肱之臣兴于外,加上耶律章努为羽翼……大辽的历史说不定就真的能够改写了!

每当这时,耶律余睹就会浮想联翩,兴奋之情荡漾得象大草原上随风起伏的草浪一般。他是个有志向有能力的人,眼见好端端一个大辽被昏庸之君耶律延禧伙同着奸佞之臣萧奉先祸害得千疮百孔,耶律余睹真是不忍卒睹,无数次痛心疾首。幸好,还有希望,他所有的希望,就寄托在自己的贤良外甥——晋王耶律敖鲁斡身上。

敖鲁斡是长子,贤而得众,继位的呼声最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将来耶律延禧百年之后,继位的一定是敖鲁斡了。

问题是现在意外已经出现了——元妃萧贵哥所生的秦王耶律定,内倚王后元妃,外仗舅氏萧奉先,很有后来居上,将敖鲁斡取而代之的意思。

为了巩固自己外甥的皇储地位,耶律余睹一党和萧奉先一党明争暗斗得如火如荼,这一次出使南朝,耶律余睹就有结西门庆为奥援,以为外甥助势的意图。

现在听到西门庆对晋王耶律敖鲁斡赞不绝口,耶律余睹欢喜之余,却又黯然长叹一声道:“我主天祚正当春秋鼎盛之年,传位之说,暂且休提。纵然到了二十年后,那时诸王子皆已长成,群龙跃渊,飞天者孰料谁人?晋王虽贤良,未必便能操胜算,倒要辜负元首大人今日这一番盛赞了啊!”

说这话时,耶律余睹只把眼来暗暗觑探西门庆,却见西门庆拂袖而起,大声道:“中华联邦既与大辽结盟,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一国之主的表现是昏庸还是贤良,对两国邦交有着巨大的影响,岂能不慎乎?恕我直言,若贵国还是由天祚帝当政,你我两国盟约,必然前景堪忧,其结盟也速,其弃盟也忽,何也?因为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盟友,面对强悍女真,一着疏失,百步皆输,其间岂容有取巧容情之处?”

耶律余睹喃喃地道:“若如此,如之奈何?”

西门庆顺水推舟道:“还是方才的旧话——天祚皇帝禅让后猎于林野,贤良王子继位后重整河山,如此辽国上下军民一心,众志成城,庶几可以对抗女真。有这样的盟友,中华联邦也得心稳些。”

耶律余睹便佯怒道:“我闻元首大人有义薄云天之高名,心实敬之。何以张口闭口之间,只是教唆人子谋逆人父,干犯人伦,行这般不义之举?”

西门庆笑道:“以下克上,以子克父,忤伦道不行乎?”

耶律余睹摇头道:“无此义理!”

西门庆大笑而起:“余睹将军何其迂也!以下克上,以子克父,世视作大忤,实当为大义也!”

耶律余睹作色道:“岂有此理!君试言之!”

西门庆侃侃而谈,问难道:“春秋时郑庄公威震中原,有方伯之名实,何以后继无力,郑国衰亡?”

耶律余睹饱读史书,随口答道:“皆因后继非人,不能克绍箕裘,方才使郑国威名沦落,前人蒙羞。”

西门庆朗声道:“非也!郑国之衰,当郑庄公掘地见母时,便已有伏线矣!其母助其弟作逆,欲谋郑国,人民丧乱,血肉捐野。郑庄公平叛之后,不立斩其母以彰法制于天下,告慰万民,反而惺惺作态,伪饰百端,释其母以博孝顺之誉——宽恕虽是美德,但须择时择地而行。一国雄主,囿于人伦藩篱,拜于奸鬼膝下,法制人心,至此沦丧无遗,如此郑国不衰,岂有天理?”

耶律余睹听着,愕然不能答。

西门庆叹道:“郑庄公不杀其母,从此后宫干政之风大盛,因为成而有功,败亦无过,于己无妨无碍,谁人不乐于一试?秦晋崤山一战,晋国擒获秦国孟明视、白乙丙、西乞术三帅,欲回国施刑。那晋国国母却是秦姬,遂立于高台上以胁晋君——秦帅入都门,吾即跳台下——晋君惑于奸母,竟纵三帅以归,三帅有虎贲之勇,放虎归山,终成后患。若当日晋君能逆奸母之乱命而杀之,秦国必衰,未必能奠基战国七雄之尊位!由此可知,郑庄公诚千古之罪人也!”

耶律余睹勉强道:“元首大人差矣!秦为七雄之尊,实由商鞅变法而成就,三帅何人?可据此天功?元首大人却忒也抬举他们了!”

西门庆嗤笑一声,却又问道:“商鞅变法,秦遂为强国,然为何二世而亡?”

耶律余睹不假思索,熟极而流地回答:“皆因秦王赢政无道,严刑峻法,荼毒百姓,身死后更有恶奴赵高蛊惑奸相李斯,害贤良王子扶苏,立二世祖胡亥,人心丧尽,军民离心,大泽乡勇士揭竿而起,秦遂覆亡,不亦宜乎?”

西门庆冷笑道:“余睹将军所言,世之腐论也!秦之亡,实是秦王赢政自掘坟墓,岂有它哉?当年秦王母与嫪毐勾搭联环,秽乱宫闺,生二子后,竟欲谋秦王之位以代之——秦王平乱,理当割其母人头以谢天下,为万民法!偏偏却惑于一班守旧之人的诟谇谣诼,释其母,做孝子。嘿嘿!秦国以商鞅之法而兴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因此六国莫挡其锋,天下一统,而此时奸母不杀,商君之法黯然无色,秦欲保国长久,岂可得乎?法理一失,人心四散,秦二世而亡,实由此也!”

耶律余睹听了,震撼良久,方期期艾艾道:“虽然如此,父兮生我,母兮育我,受之覆载之恩,何忍见弃之?”

西门庆笑道:“此言却是大奇。昔时卫大夫石碏,因其子助独夫祸乱卫国,遂施计诛杀之,留下一段大义灭亲之佳话——石碏于其子,亦有覆载之德,生之育之,何以不怜之赦之,以传一段佳话?”

耶律余睹想了想道:“大义临头,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

西门庆嘿然道:“好一个大义临头!好一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如此,大义临头,父母可杀子女,子女如何杀不得父母?手刃溅血之时,非为私情,为公理也!天道知之,亦不为罪!”

耶律余睹道:“元首大人何以知天道必不为罪?”

西门庆道:“天道本无情,世人以人情强加之其上,以成己私欲,此常事耳!为人父母者,视子女如私货,固欲因之图利。子女既为货,当不使其有异见之思想,有独立之人格,否则桀骜起来时,何能卖出好价?于是往往借天道大义之名,捶笞苦楚之,折其锋,挫其锐,磨平其棱角,令泯然于众人,而终得成就自身之私欲。子女若不欲为私货,一旦起而逆之,便以天道人伦相责,以世俗人心相压,群起而维持其生杀予夺之地位——因此世间父母杀子女,常为大义灭亲;子女杀父母,即是忤逆不孝。因人心之私,令此谬论流传千年,深可悲悯矣!”

耶律余睹默然不能接口,也不知当如何接口。

西门庆又道:“我新国既立,当明人心——父母于子女无绝对权力,子女于父母无绝对义务。父母慈,子女可孝;父母德,子女可敬;父母若不成其父母,子女亦可不为其子女;父母若成奸邪苟且,祸乱世人,子女便以手刃之,亦何足为错?至此法理一出,视天下子女为私货之父母可以休矣!视天下子民为私货之父母官可以灭矣!”

耶律余睹听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突然扑翻身拜倒在地——“闻君言,令仆顿开茅塞!为大义,吾愿辅贤良王子,成就辽国大位,愿元首大人扶助之!”这正是:

千年迂论何拘我?百样嘲舌任由他。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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