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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一章 反覆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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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哥掏出的包裹里,是一张大宋边境的详细地图,地图上用不同的颜色标示着长城关隘、山川河流,精细犹胜宋朝本土所绘。西门庆看得暗暗心惊,果然最了解你的,还得数你的敌人。

相反,西夏的领土,则是空白一片,只在几个关键点上标着——左厢神勇军司、祥祐军司、嘉宁军司、静塞军司、西寿保泰军司、卓啰和南军司——这些都是西夏对抗宋朝的前沿阵地。

察哥指着地图上的东京开封府叹道:“中原之地,沃野千里,得之者倚其势养民料兵,遂能成就王霸之业。如今赵宋失德,梁山之主取而代之,从此龙兴于此,开社稷宗庙,千秋不朽,万古流芳,真青史之盛事也!实羡煞俺们这些边鄙野夫啊!”

西门庆很恶意地道:“羡煞?大夏之晋王竟然羡慕我们梁山成就王霸之业?莫非阁下胸怀大志,腹有奇谋,不利于孺子之心,藏之久矣?”

察哥听了吓了一跳,急忙跳起来摇手道:“梁山之主休得取笑!我察哥虽不具周公之才德,但忠心一般无二,有甚不利于孺子之心?何况我皇兄乾顺,英明神伟,睿智聪察,实不世出之雄主,亦非孺子成王可比也!纵有苏秦之舌、张仪之智纵横游说于我君臣间,亦难为反间矣!”

西门庆听了,悠然拱手道:“使者汉学精深,佩服啊佩服!”

察哥擦擦脑门儿上的汗水,心道:“这梁山之主牙尖嘴利,捉着我一句话中的空儿,竟然曲解我想谋朝篡位!这番风言风语若灌进我皇兄耳里,那还了得?看来和这位三奇公子兜圈子是自取其辱,我还是有甚么说甚么吧!”

当下正了正容色,把手指从地图上的中原移回了边境线上,说道:“梁山之主文采风流之名,我大夏亦是有口皆碑,在下读书不多,诚班门弄斧,惭愧惭愧!汉学之道,博大精深,非一朝一夕可尽论其妙要,且待彼此讲完正事,在下再向梁山之主恭聆教益。”

西门庆抬手道:“那便请说。”

察哥便图穷匕见道:“我们助梁山之主取了东京开封府,那时天下传檄可定,这可是天字第一号的功劳,若不酬吾等以重赏,必然有伤梁山之主义薄云天之高名,因此在下大胆,要向梁山之主讨些彩头!”

西门庆道:“吾岂是忘恩负义之辈?若得了东京城,必送上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可乎?”

察哥作色道:“此呼而与者也!君视我大夏竟如乞丐乎?当年宋辽澶渊之盟,每年岁币之额,亦不过此数,梁山之主以此敷衍,实轻己轻人也!”

西门庆道:“既如此,便请使者自报身价如何?”

察哥徐徐收了脸上怒色,款款道:“新国初立,用钱粮处必多,若是吾等倚功而骄,强索硬要,将梁山之主的国库搬得空了,便是贪得无厌之辈——我大夏文化昌盛,人识礼义,岂能落此骂名?因此,在下这里有个两全其美的计较!”

西门庆“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察哥便伸手指了地图,笑道:“梁山之主请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皆不毛之地,恶水穷山,大风起兮,黄沙万里,实无用之废土,赘疣之边荒!梁山之主扫清六合,荡静八极,要的是良田美地,取的是秀水明山,这些鸡肋之所,便作取东京之酬,赏与我西夏吧!”

西门庆定睛看时,西夏的领土要求真的不多,察哥手指指点处,计有——

河东路丰州、府州、麟州、火山军、晋宁军、保德军、岢岚军、岚州。

永兴军路环州、庆州、定边军、鄜州、延安府、绥德军。

秦凤路西宁州、积石军、廓州、河州、湟州、兰州、西州、巩州、会州、秦州、西安州、德顺军、原州、渭州、怀德军、镇戎军。

西门庆看了点头道:“这些地方,可大得紧呐!”

察哥笑道:“东京开封府,是世界第一城——这话可不是在下说的,是遥远的大食国海商说的——如今我们助梁山之主取了这座世界第一城,这功劳也大得紧呐!”

西门庆似乎是自言自语道:“我本来是清河县里一个开生药铺的土财主,也不想着读书,也不想着中举,混到今天,能把东京城混到手,也该知足了吧?”

察哥在旁边殷勤叹息道:“都说知足者常乐,汉学精辟呀!”

西门庆又道:“听说西北那边土地贫瘠,物产稀少,甚至连喝水都困难,而且还经常地震。我要是得了这些地方,今天操心饥荒,明天安排赈灾,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察哥面有喜色,连声道:“正是正是!我大夏就是处身于这类穷乡僻土,受尽了折磨,所以才不忍心看着梁山之主立国后,以中原之膏腴,填西北这穷窟,从此永无宁日。于是才许下这宏誓大愿,只求舍己为人,务要替友邦分担此压力,这也是兄弟之国友谊地久天长之明证啊!”

西门庆笑吟吟地拱手道:“深谢!深谢!使者还有其它正事吗?一齐说了出来后,咱们就可以以文会友了!”

察哥心道:“西门庆这厮想当皇帝心切,利令智昏,这七千里土地,看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归属于我国了!想当年石敬瑭为了当皇帝,割给了大辽燕云十六州,今日这个生药铺的小老板却也不输于他——嘿嘿!汉人!从来如此!”

愿求已足,察哥自然不会得寸进尺,于是摇手道:“吾大夏子民岂是饕餮之徒?能得梁山之主一诺,已是心满意足,除此之外,更无他求!”

西门庆大喜拍手,说道:“既然正事说毕,我们便来论文吧!使者久处边荒,却不知对唐人边塞诗有何观感?”

察哥起身深揖道:“在下还有一烦。既然梁山之主许了割地,你我且先立下文书,各自用印画押后,从此密椟而藏,以为两国兄弟之盟证。有后人见之,必长叹曰:‘大夏与中国世代亲善者,由梁山之主西门庆与察哥始!’在下若能沾陛下之荣光,从此也博个名垂青史,此生无恨矣!”

其实察哥心里想的是:“这回出使宋朝,本来想的是求和,没想到却钓上了西门庆这条大鱼!若能把割地这件事撺掇成了,皇兄必然喜欢,我察哥必将名垂青史!西门庆真心也罢,假意也罢,都无关紧要,他经略中原时,我大夏正好平定边陲,等他腾出手来对付我们的时候,我们正好将他割让土地的国书昭示天下——嘿嘿!这一来民心士气彼消我长,倒要看其人那时如何应对!”

心中想得美好,言语中便加倍热切。察哥真是恨不得马上就把一纸割地的契书揣进怀里,好成就自己的不世伟业。

西门庆却摆手道:“此时我文气泛滥,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使者若不陪我畅意论文,便是看不起我,什么正事邪事,咱们什么事也不用谈了!”

察哥无奈,只好苦笑道:“在下奉陪!”心中却连珠价地大骂:“腐儒!酸丁!百无一用是书生!”

却听西门庆问道:“不知使者于边塞诗中,最喜哪一首?”

察哥便道:“在下最喜王翰《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此诗意兴豪纵,却又有飘然出尘之致,莫不是王子羽于醉中得之?”

西门庆拍手道:“说得好!若割河东之地,西夏边境便将直临太原府,王翰王子羽正是并州太原人,那时使者若想前往凭吊一番,却是忒方便了!”

察哥心中一跳,勉强笑道:“却不知梁山之主却又喜好何人诗句?”

西门庆兴冲冲地道:“我所爱多矣!使者吟诵《凉州词》,凉州者,西域歌舞之乡也!当此时,不由得便使我想起诗人元稹的一阙《西凉伎》来,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一朝燕贼乱中国,河湟没尽空遗丘。开远门前万里堠,今来蹙到行原州。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县内半没为荒陬。”

察哥闻声色变。却又听西门庆叹道:“凉州,唐代时又称姑臧,河西走廊之冲要所在。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唐朝廷将河西陇右十五万精兵大半调入内地平叛。吐蕃趁虚而入,连连蚕食大唐边塞城镇,并于唐代宗广德二年占领凉州,丝绸之路就此断绝。凉州失陷四十多年,历代朝廷只知苟且偷安,边关将领只会拥兵自重,不思收复失地,反而沉溺在凉州歌舞中,因此诗人元稹才写了这一首《西凉伎》讽刺这些尸位素餐之徒——最后诗人愤然问道:连城边将但高会,每听此曲能不羞?”

察哥也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已经明白了捌玖。却听西门庆再道:“诗人白居易看了元稹的《西凉伎》后,深有感触,也写了一首《西凉伎·刺封疆之臣也》与元稹唱和,其中有一段——自从天宝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哎呀!我这才想起来,割秦凤路土地之后,凤翔又将成为边防线了啊!历史重演!”

慢慢地把地图重新卷起,察哥道:“梁山之主汉学精深,令我边鄙之民大开茅塞——却不知割地之说……?”

西门庆悠然道:“我也很想偷偷摸摸地割地,以换东京开封府,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纸里包不住火!万一这事儿漏了出去,再跳出个把圆稹扁稹、白居易黑居难来,也写几首《西凉伎》、《东凉伎》什么的,最后戳着我鼻子问‘每听此曲能不羞’……俺是生药铺掌柜的出身,见识狭,胆子小,实在是搂不住哇!要不,咱们再商量商量?”

察哥心里泛起最后一丝指望来,自己漫天要价,西门庆就地还钱,这才是政治协商的正理啊!于是,察哥赶紧问道:“却不知梁山之主还有何妙计?”

西门庆很真诚很真诚地看着察哥的眼睛,掏心掏肺地提议道:“要不这样?使者你先帮我把东京城扑楞下来,以证明你我两国地久天长的友谊,然后得个空儿,我便在边境上使力,今天一寸,明天半尺,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总有一天,那些不毛之地会在咱们默契的努力下,正式成为贵国的领土——却不知使者意下如何?”

察哥气得胡子眉毛都要飞了,当下飞起一拳,将西门庆的鼻子砸进了脸门里去……

可惜,这一切都只是察哥的脑补。在西门庆的地盘上,借他八个胆儿,他也没有冲冠一怒效荆轲的勇气。

察哥把地图重新揣回怀里,勉强笑道:“梁山之主说笑了……”

西门庆突然又一拍手:“哎——我又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察哥此时已经失去了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兴趣,但看西门庆那兴致勃勃的样子,估计自己不听也是不行,只好姑妄闻之——“梁山之主又有何计?”

西门庆斩钉截铁地道:“你如果敢帮我把东京开封府收拾下来,我就敢把这座世界第一城交给你西夏!”

这一言太过匪夷所思,察哥当场愣在了那里,呆了半晌后方道:“这……这却从何说起?”

西门庆再一次真诚地道:“西夏中原,本是一家,不分彼此,不用客气——只要夏主乾顺取消国号,归化中国,我就封他为东京开封府的府尹!男子汉一言既出,駟马难追,天地神灵,可为证鉴!”

察哥听着,心头那一团无明业火焰腾腾实在按捺不住,于是“砰”的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大叫道:“梁山之主是在消遣我吗?”

西门庆便变了脸,大骂道:“操你妈!老子就是在消遣你!你们这些党项人反复无常,每每在国力衰弱时安静地接受宋朝岁币的赏赐,在国力强盛时就悍然入侵宋朝,以获取更大的利益——这么些年看下来,老子若还不知道你们,那就叫老子瞎了眼睛!我日死你先人板板的!还想趁火打劫,从老子这里割地?中国的土地是无数先辈用命血换来的!岂容割尺寸于贼?你们这些流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对付你们这种流氓,老子就要比你们更流氓!给老子滚!回去告诉你们的李乾顺,老子平了中原,下一个就来收拾他!滚!要不是咱们两家有地久天长的友谊,今天就砍了你的头来当溲器了!滚!”

察哥被骂得狗血淋头,摸门不着,在步步进逼的西门庆怒火下,只剩趔趄后退的份儿。但若是就此抱头鼠窜,却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眼珠一转,察哥道:“在下这里有东京城的要紧情报,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西门庆翻脸比翻书都快,一听有东京城的内部消息,他眨眼间就把温文尔雅象面具一样重新挂上:“诗曰: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使者但说无妨。”这正是:

边壤界石万里外,风云气色一瞬间。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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