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赵羽的少年气盛,虑事不周,宫、道二太监就老谋深算得多了。
就听宫太监道:“小将军,现在的世道人心,已经不比从前了,象以前,哪听说过统军将领杀监军的怪事?可这事儿偏生在今年就来了,可知这些武将都是靠不住的,要更紧地提防着他们。那关胜人卑官小,更是没有甚么顾忌,若真逼得他狗急跳墙,我等一死没什么,只是连累了小将军大好的青春,于心何忍?”
赵羽听他们口口声声替自己着想,顿时将这两个阉货错认成了好人,推心置腹道:“既如此,两位公公必有应对之策,还望指教小子!”
道太监道:“关胜坐拥三军,咱们势单力薄,一时碰他不得。可请小将军明日回京,将这封关胜谋逆的书信,上呈御览,请官家密发大军前来捉拿,擒关胜必矣!”
赵羽听了断然道:“既如此,小子明日就起行,纵是辛苦些,也说不得了!”
宫、道二太监大喜:“到底是宗室英俊子弟,果然是当机立断,果毅绝伦,国家振兴有望矣!”
计议已定,第二天赵羽别过关胜和宫、道二太监,火急南行。宫、道二太监唯恐关胜使坏,派出贴身的禁军沿路保护赵羽南归,更加千叮万嘱:“小将军,咱家在这里眼望旌节至,耳听好消息。”赵羽向营盘中“关”字大旗恨恨地瞪一眼,答应着去了。
赵羽心上火急火燎,这一路赶得有如星飞电掣一般。这一日早进了东京开封府,径来投太师府前下马。
蔡京早得了宫、道二太监的密报,心中深恨关胜不恤己意,私下勾结杀了慕容知府的反贼,有负自己举荐他的恩德。正切齿间,突然赵羽带来了关胜通贼的铁证,蔡京顿时大喜。
当下请小将军至客房安歇,蔡京请了杨戬、高俅来,三人密议一番,将一千八百万贯的数字尽数抹了,只是由蔡京重新撰写一封关胜口吻的书信,信中说承蒙西门庆为先祖关羽立传,此恩此德没齿不忘,书成之日,愿结草衔环以报云云——书成后雷厉风行,当天就表奏了上去。
徽宗见了《三国关羽传》和那封假假书,怒不可遏,立时传旨移文,命御前飞龙大将鄷美,御前飞虎大将毕胜拣选禁军两万精锐,往军前助战,就近擒拿反逆!
宋太祖赵匡胤当政的时候,常常戒令禁军的军装不得长过膝盖,敢买鱼肉和酒入营门者皆治罪。又制订了轮流守卫边防的制度,使禁军习惯于爬山涉水的劳苦,减少对妻儿家乡的依恋。更因为在外面卫戍的日子多,在营中的日子少,禁军士兵人人少子而衣食易足。即使是京城的卫戍部队,领取粮食时也有法规——城东驻军领粮须到城西仓,反之亦然。而且还不许雇车马脚力,必须由军士自己背负——宋太祖就曾经亲自登上右城门,监看禁军背粮。
通过使士兵劳动出力来抑制其骄傲和怠惰的习气,也是练兵一法。那时的禁军士兵,在生活上不羡慕外界的浮华,安于辛苦而易于指挥。
但累传到了徽宗世,禁军的战斗力下降得厉害。为了安插数不胜数的官几代,禁军不断扩招由厢升禁的名额,一时间泥沙俱上,真应了那句话——庙小和尚大,池浅王八多,禁军都被滥竽充数之辈塞满了,甚至有了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这样的职位——这里面既有林冲之类的真正军官,也有象松糕教头陈洪陈大宽那样的庸才。
但禁军虽然垂死,魂儿还是在苟延残喘。飞龙大将鄷美与飞虎大将毕胜所带的这几营人马,就勉强保持着当年老禁军的传统。毕竟皇帝也是怕死的,他也需要在关键时刻,自己手下能有一队压得住场面的人马。
现下这一枝独秀的禁军人马,已经来到梁山泊前。
宫、道二太监暗中早已接到了主子的书信,知道这一丸药的作用,因此随着关胜接出营来时,满心都是迫不及待的幸灾乐祸。
请鄷美、毕胜入营坐定后,关胜请罪道:“关某空耗国帑,未能克敌,致使粮食三载,援兵二发,实关某无能之罪也!”
鄷美问道:“却不知关将军与梁山贼寇交手如何?”
关胜道:“初来乍到时,还对得几阵,彼此不分胜败;但自三奇公子西门庆回山后,梁山总不交兵,只划水泊为池而自守,小将欲战难求,欲进无路,正苦恼矣!”
毕胜道:“今日援军既来,梁山细作必有所觉。何不修战书一封,送往其军前,邀他明日一战?世传梁山多有精兵猛将,小将今来,正要与他做个对手!”
宫太监连连叫好:“有如此英雄气慨,破梁山定矣!这战书是非写不可的!”
于是众人撺掇着写了战书,派小兵往水泊边儿上去喊话。不多时小兵还报,梁山接了战书后,有西门庆回复说“明日决战”——鄷美毕胜听了大喜。
下去歇息时,宫、道二太监将鄷美、毕胜请到自家营帐叙话。毕胜笑道:“那关胜说甚么请战难,我这里战书一发梁山便应战,有甚么难的?!”
宫太监道:“关胜那厮和梁山勾搭,自然要说请战难,免得真动起手来,伤了他们之间的情面。咱家这里却有一计——明日临敌时,两位将军却不必出马,咱们只逼着关胜那厮上阵便是。到时当场不让步,举手不留情,关胜若敢当着两位将军的法眼弄虚作假,他真个是自寻死路了!”
鄷美听了喝彩:“好计!明日先平内鬼,再破外敌,未为晚也!”
毕胜笑道:“那就且让梁山得意半日!”
一夜无话。第二日天甫黎明,两军人马当阵摆开,梁山上一骑当先飞出一匹白马来,马上将高叫道:“三奇公子西门庆在此,请关胜将军说话!”
宫、道二太监听了大喜,均心道:“正想着寻个甚么借口逼关胜上阵,就有这西门庆主动寻上门来——这诚可谓得道者多助了!”
于是道太监向关胜皮笑肉不笑地笑道:“关将军,梁山西门庆亲口点将,咱们这里岂能折了锐气?还请将军出马大展神威,先枭西门庆之首,那时献捷崇宁真君神庙,让全天下都传扬将军的武名!”
关胜马上一揖:“得令!”先吩咐宣赞、郝思文压住阵脚,然后催开战马,径来阵前寻西门庆交锋。
两人相隔一丈时,关胜单手挽刀,把左手向西门庆一指,喝道:“三奇公子,今日你戎装上阵,可知必有交锋之意。来来来!关某早闻你快活林擂台上的威风,你我这便一战,也让关某开开眼界,领教公子手段如何!”
西门庆笑道:“你要战?那便战吧!在下虽然武艺粗疏,但千军万马群中,提口刀也视其为无物——不过在战之前,在下还有关于《三国关羽传》之事要说。”
一听这话,关胜所蓄之气就不由得弱了一半儿,犹豫地问道:“公子可知接下去该如何写了吗?”
却听西门庆长叹一声道:“若直写令先祖降曹,却折尽了崇宁真君的气节,这如何使得?”
关胜也是心头一紧,低声下气地道:“正是如此!还望三奇公子笔下超生,略作容情。”
西门庆却是精神一振,大笑道:“值此沧海横流,却正显英雄本色。在下不才,却有解了!”
关胜听了,未知详情如何,先见笑意盈面,追问道:“却不知其解如何?”
西门庆绘声绘色道:“这新的一章就叫做‘屯土山关公约三事’——张辽张文远为曹操做说客,数关公三罪。哪三罪?刘使君与关公结义之时,誓同生死,今日使者兵败身在,关公却捐躯求死,负了兄弟盟誓,其罪一也;刘使君托付家眷于关公,公如战死,二夫人孤苦何依?此罪二也;关公文武兼资,却不思保有用之身,为国效力,只图逞一时匹夫之意,徒殒其身,其罪三也!”
关胜沉吟道:“如此却当如何?”
西门庆又道:“关公何等人物?岂能为此三罪所羁。当下便道——汝有三罪,我有三约!若操能允,我即卸甲;如其不允,甘受三罪而死!——昔年与使君立誓,共扶汉室,今之降,降汉不降曹,其约一也;二嫂处请给左将军俸禄养赡,不得惊扰,其约二也;但知刘皇叔去向,不管千里万里,便当辞去,其约三也!三者缺一,断不肯降!——如此说法,却不知关胜将军听了意下如何?”
关胜听了,早已抛刀下马,拜倒在地,嗟叹道:“祖宗英名不减反增,全仗三奇公子笔下作成——关某虽甲胄在身,亦要全礼一拜!”
此礼一施,一军皆惊。却听西门庆道:“两军阵前,立尸之所,非讲礼之地——便请关将军提刀上马。”
关胜重新着兵上马后,西门庆变色道:“好话已经说尽,现下咱们便该各逞武艺,也叫你见识见识公子爷手段如何!”说着催马横刀,向关胜杀来。
两马相交,双刀并举。关胜心中却存了一个念头:“我若失手伤了三奇公子,先祖的传记却该谁来写?”一念作怪之下,手中的大刀便有些挥不出去,一时间只办得遮拦挡架,顿时在西门庆的攻势下落尽了下风。
二三十合后,关胜心中暗叹:“罢了!三奇公子名不虚传,果然受过明师的传授,高人的指点。看他的刀势攻时敬,守时严,腾蛟起凤间竟无半分破绽,便是我全力以快刀重刀与他抢攻,也未知最后鹿死谁手。”
又战二十合,眼看关胜因失了先机,在西门庆的压制下节节败退——西门庆却突然虚晃一刀,拨马跳出圈外,摇头扬声道:“关将军此时心多渣滓,便乘机胜了你,也不算功!”说完了扬长而去。梁山军中金鼓声转动,军马随号令渐次而退,竟然就此收兵。
鄷美、毕胜等人,见梁山军马虽退,但先行者不躁,后殿者不惧,前后左右俱有呼应,竟无丝毫可乘之机。鄷美、毕胜虽然新来乍到急欲立功,颇有冲突陷阵之意,到此时却也不敢妄动。
看看梁山人马退尽,关胜也收马回归本阵。却不防鄷美一声喝,左右齐起,捉下关胜。
关胜大叫:“无罪!”鄷美冷笑道:“我今日观战多时,汝这厮安能欺我?今日汝与西门庆阵前对话,其中必藏诡谲,否则汝何必突然向他跪拜?拜完之后,汝等二人为掩三军耳目,又假打假杀一场,从头到尾,都是西门庆主攻,你取守势,我就不信,以大刀关胜之勇,竟然还击不得一刀?你却想骗吾等到甚么时候?似汝这等暗通贼寇之辈,若不此时擒了,必成后患!”
听了这番指责,关胜欲辩无词。正在这时,却听两声大叫:“刀下留人!”早有宣赞、郝思文两骑卷来,滚鞍下马,替关胜告免。
鄷美喝道:“你们两个,必然是甚么丑郡马宣赞、井木犴郝思文了!你们身为关胜的副将,他背主通贼,你们就该向监军告变,一齐制服其人才是——谁知你们自甘堕落,与之同流合污不说,此时竟然还敢厚颜来些替他告免罪责?倒是好两张牛皮壮脸!来人呐!将这两个也与我剥了衣甲拿下,与关胜监在一处!”
此时早有宫、道二太监手下的阉毛子们肩扛手提,从关胜、宣赞、郝思文帐里抄来了恁多的罪状——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关胜案头的那本《三国关羽传》,其它则是五花八门,林林总总各色财宝,都是阉子阉孙们暂时假借出来放高利贷的。
“启禀各位大人,这都是在这三人营帐里搜出来的,必是他们收了梁山贿赂的铁证!”
鄷美一看赃证分明,哪里还有二话?当下一声喝:“来呀!将这三个乱臣贼子与我监下!”这正是:
一身无依风飘絮,两翼有损雨打萍。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