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子爷被砸之后就说话怪异、行事反常,让金宝百思不得其解。若不是他身材相貌完全一致,连身上的雀斑黑痣伤疤都吻合,否则还真怀疑他是冒充的呢。
现在这大公子终于追问婢女的问题了——这正是金大公子原本最关注的事儿,金宝由衷地感到欣慰。
为了促进公子的记忆恢复,金宝便开始讲述他的过去——
原来自从金大少爷发育之后,他就不停地折腾。以前伺候他的几个小婢都被他哄上了床。他老爹金将军恨他浪荡,一气之下把府里的婢女都打发了,连几个老婆婆都不留。
不过这金士麒尝了荤腥,就再也不吃素了。府里没女人,他自然会出去寻。他的老爹常年驻守在外,府里也没有别的长辈管束这公子,他更是无法无天。几年光景,他在山海关攒下了无数风.流韵事——寡妇院中他挑过水,在小姐墙外吹过箫,在村妞窗下吟过诗,营妓帐里称大王。
那山海关的龙武水师有5个营,因此就有5位将军、5位都司和十几个千总级别的军官。这些军将们生养了一大堆纨绔子弟,而金士麒就是他们的带头大哥。他领着公子们组团结队,去天津、去保定、去太原,浪迹各处风.月场所。最冒险的一次,他们竟然偷跑到蒙古人的地界去抓牧羊女,差点被射死在草原上。
老爹金将军见他一次就骂他一次,他权当耳边风;金将军打他军棍,他就跑;金将军断他财路,他就找到将军的下属们去讨要钱财。那些校尉们巴不得讨好他,所以金大少爷从来不缺钱花。
总而言之,这位金大公子是关辽军中知名的浪荡子,是龙武水师的老鼠屎,害得金冠将军抬不起头来。
……
听了这些,金士麒惊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有了之前“调戏民女导致脑袋挨了一铁锤”的先见,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得知自己如此恶劣,他还是被震撼得下巴脱臼。
“我真不是个东西啊!”他由衷地感叹道,“幼年丧母引发情感世界的缺失和不安全感,到了青春期又缺乏约束,心理便畸形发展……”
金士麒对“自己”的心理进行了深刻的剖析。
再分析也没用了,那个灵魂已经去了。金士麒长出一口气,准备四下看看。这小厅左右是两个厢房:一间是他的卧房,另外一间则是书房。金士麒推门进了书房,不禁赞叹:果然是福贵人家啊!
只见两个大书架藏书满满,厚拙的大书案上文房四宝琳琅满目,两把漂亮椅子线条张弛有度,墙角一尊青铜香炉敦实浑厚。处处格方棱圆、古朴雅致。墙外大雪寒风,窗格上正摇曳着一树梅花。
能在这样的房间中夜读,旁边再有红袖添香……并捶肩捏腿,该多幸福啊。
他瞥见墙角有一个厚重的大箱子,上面还上了锁。下意识地,他顺手就从自己腰间掏出了钥匙。这脑袋里果然还残留着原先记忆。
金宝见了,忙退后一步说:“哥儿,这里的东西你从来不让我动的。我出去伺候了。”说完他就退出房去。
钥匙插在锁头里拧了几下就“咔”地打开。箱子里藏的都是金公子多年积攒的“宝物”。他一件件拿了出来:香囊、汗巾子、香粉盒、绢花儿、扎成束的头发、撕破的肚兜、穿过的绣花鞋……
金士麒正在懊恼,忽然又发现最下面堆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打开一看,里面竟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不知道价值几何。他不禁喜悦,早知道这公子不会穷,此刻见了真货,心里更是踏实了一些。
金士麒踱了几步,见那书架上面摆的都是些军事书籍。想不到这金公子的“武举”还有些含金量呢。
他抽出一本《练兵实纪》,翻开,眼前竟然是一副精致的小画。但见画中:一个男人,两个女子,都没穿衣服,在葡萄藤下,做那妖精打架之事。
金士麒忙合上书,心肝砰砰乱跳。
“啊,我是公子爷,没人管的。”他再打开仔细研究,才发现这书封面虽是《练兵实纪》,那里面的书瓤已经被换成了《采.花实录》。
他忙抽出一本《弓弩操训》,里面是《闺阁密训》。抽出一本《筹海图编》,里面是《春.宫图典》。抽出一本《武经总要》,里面是《奴婢还要》……最后金士麒怀着万分敬意拿起一本孙承宗老先生的《车营扣答合编》,翻开来一看,里面是《如意妖女全编》。
琳琅满目,满满两个大书架,每本书都是如此。光是粘贴这些封皮,就耗了金大公子很多精力吧。
房间里空荡荡,静悄悄,曾经的大公子已经烟消云散。
“物是人非啊!”金士麒坐在桌前,感叹道:“明朝,天启六年,你娘的!”
这绝非一场梦,周围的一切都真真切切,恐怕再也无法返回自己的那个时代了。
而此生,又该如何过呢?
根据他的刚才的所见和经历,这金将军很有些权势和财富。自己又是长子,只要不出意外,之后一生必将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还有娇妻美妾也不用发愁。
仅仅如此就够了吗?
金士麒是经历了生死轮回之人,又怎能再甘于庸碌?回想自己曾生活的那个和平时代,自己被淹没在芸芸大众间,日复一日地过着温吞日子,那些理想抱负也逐渐化为泡影。如今回到这朝代更迭的大时代,男人的天性便被激发了。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不对!安什么安!这千年等一次的机会砸在自己身上,应天翻地覆才过瘾啊!”
这是使命感,是一种天降于斯人的自负。
金士麒本是博学之人,脑子也不笨,如今有了这便宜老爹所奠定的基础,若不作出一番成就那可就太冤枉了。
但知易行难,接下来该怎么走呢?是驾船出海去赚金?还是潜心走技术路?
他前世是个物理老师,曾经系统学习过经典物理学,对数学和化学也略知一二。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他掌握的只是科学的皮毛。而在具体应用方面,比如工程、设计和材料学,自己就是个白痴。想要缔造一个“工业时代”,那绝非他一人之力可为。
他只希望能有一个稳定的环境,一块属于自己的辖地和一批忠诚的伙伴。他可以把自己脑袋中的数理化知识总结归纳,逐步改变这世界的知识体系,用科学推进技术……但这都需要时间,这个时代还留给他多少时间?不知道。
而且所谓发展技术、种田创业什么的,归根结底都要化作“力量”才行。毕竟这是帝国的时代,骨子里仍然是野蛮的。人们所崇尚的是权势、是军队、是战舰和火炮、是城池和大大的疆土。
金士麒深恨自己没有熟读历史。
他不知道此时的时局。只记得金宝提到过他的将军老爹正在驻守孤岛,还有辽东局势紧迫云云。既然后金已经崛起,那明末乱世也就不远了。早几年晚几年,自己终究会迎接那场浩劫。
关外的战情如何?会不会对金将军有所影响?那水师驻守的什么小岛,会不会沦为战场?金士麒开始担忧起那个没见过面的老爹来。毕竟此生的一切理想和筹谋,起点都在这将军府。
最可恨的,就是他自己附身这位公子爷是个败类。自己首要的任务,就是改邪归正重塑形象,再做出一些功绩,以重新获得将军老爹的信任。
……
金士麒正在畅想未来,房门却“砰”地被撞开,金宝冲了进来。
“金宝,以后轻些,公子我正在深思。”
“是是。”这小仆急道:“公子爷,这下热闹了,那小娘闯到我们府上来了,正吵闹着哩!”
“什么娘?”
“就是那个苏木匠家的闺女,害得你脑袋被砸的那个小娘。她竟然跑来寻死哩!”
“呀,孽债啊!”金士麒抬腿就往外跑。
……
不知何时外面雪已经变小了,满世界的银装素裹。
金士麒脚下跑的匆忙,他心想那苏木匠已经被释放了,他闺女还闯上门来,难道是又有什么意外?总而言之,小民在这乱世遭此横祸,真是很可怜。
一主二仆很快奔到前院,远远就听到吵闹的声音。几个兵丁正站在积雪的台阶上,持着长矛横在门前,很是威武。
那几个救金士麒回府的公子少爷们,竟然也聚集在大门处。
原来这帮家伙方才被金士麒赶出卧房,并未急着离开。他们一直聚在偏厅扯淡,讨论着“金大哥会不会一直傻下去”、“翠云楼十二牡丹谁的胸最大”、“今天晚上谁请客”之类的话题。
后来听闻那苏家小娘竟跑到闹事,这帮公子们都奔出来看热闹。
“你这小娘忒胆大!”几个公子哥嬉笑着嚷着,“不知道我们金大哥是个风.流儿嘛?还敢送上门来?”“金大哥怕是不中用了,妹子你在我们中选一个吧!”
“阿嚏!”有人在他们背后打了个大喷嚏。转身一看,是金士麒。
看到金大哥四平八稳的模样,那帮公子们都眉开眼笑,忙着上来问候。金士麒却推开众人,走出府门外,眼前便是一亮。
只见一个少女正俏莹莹地站在雪地上,便是那苏家的小娘了。
她背后聚集了数十人,大概都是这山海关的匠人杂民,穿的都是灰萋萋的破衣烂衫,如乞丐一般。他们闹喳喳地站在街头,愤恨地望着高大的将军府。
尤其是站在前排的十几个青年,一个个都怒目圆瞪、深仇大恨的样子。果然,金士麒一出来,那些匠户小伙子们都乱嚷起来:“他就是那金士麒,大恶棍。”“禽兽!”“我快忍不住了,别拦我!”
与那些躁动的民众不同,那苏家的小娘却只是宁静地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浅青色的对襟长袄,腰肢轻盈如水,双颊淡雅若仙。那单薄的身子迎着寒风,竟如梅花傲雪般俏美。
她脸颊上几道泪痕还未干涸,眼睛中噙着的泪水又如寒霜。她嘴角微微颤抖着,正努力压抑着不想抽泣。那副让人怜爱的模样,又宛若一只误入险境的小鹿。
那少女的容貌和服饰,在这凄冷的雪地衬托下显得有些突兀。她的浅青色长袄的罩面竟是锦缎的,依稀还秀着百鸟图案。只是不知洗了多少水,已经泛白陈旧,而且单薄得不抵严寒。
金士麒暗想她为何穿这衣服,但转瞬间就明白了——她右手正悄然握着一柄灰暗的尖刀。
这小妹子是来赴死的!
她穿上了自己最美的一件衣衫。
看到仇人金公子出来,那少女如窒息般地吸了一口寒气,眼中的泪水便淌了下来。她擦了一下泪水,眼神竟变得决然,这让金士麒在一瞬间以为她要出刀了。
没想到她却款款屈膝,向他拜了个万福。(未完待续)